海岛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军人也有血有肉也有七情六欲。普通人有的,军人都有。普通人没有的,军人也有。在光荣和高尚的背后,还有许多既感人也凄凉的故事。岛上最凄美的爱情故事,要数“长发缠颈”。某一年,一位美丽姑娘如醉如痴地爱上一位军人。当她得知军人已在家乡有了心上人,在营房外一棵柳树上自缢殉情。官兵们在柳树下走过,脖子都被一根长发缠绕,惊悚之余,无不产生深深的敬意。海岛最稀缺的是淡水和蔬菜,有的小岛上没有水,船运不及时,驻军吃水只靠接雨水。没有蔬菜,顿顿吃盐煮黄豆下饭。除此之外,被军内蛀虫倒换的地方仓库陈年高粱米,蒸不熟煮不烂,许多官兵患上了胃病。
海岛上最难以征服的,是多变的天气。大海是张猴子脸,刚刚风平浪静,突然间狂风骤起白浪滔天。岛内的船出不去外面的船进不来,如鲠在喉与世隔绝,只能望洋兴叹。探亲的干部出不了岛,来队家属隔在大连招待所。走廊里的一部公用电话,供家属们排队,在电话里倾诉思念之情。大人哽咽孩子们哭喊“爸爸”,轮流上演一场场催人泪下的话剧小品。等要塞区总机转到守备区总机,再由营总机转到连队,也该断线了。假期到了仍不开船,来队家属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去火车站,再探亲就得等到来年。死乞白赖的大雾,对面不见人十天半月不散。终于盼到云开雾散,宿舍里床头、枪柜生了蘑菇,被服成了霉菌培养基。指挥班的观察镜成了老花镜,枪械生了一层红锈。海岛上最大的问题,永远是交通不便。
交通船“辽民三”堪称海上老牛车,往返于大连到各大海岛之间。慢吞吞汽笛声像牛叫,被军民称做“老牛船”,即使天天风平浪静,也三天来一趟船。
早上七点,“老牛船”从大连港出发,颠簸四个小时到达第一站广鹿岛。到达距离最远的海洋岛也到了晚上,五冬六夏两头不见太阳。在大连港,“老牛船”如同被遗弃的小病鸭,迟滞在外围等不来泊位。到了海岛,“老牛船”升级为傲慢的“大黄鸭”,慵懒地停泊在海面上。乘客上、下船要靠小驳船一趟趟接送。遇上风浪,小驳船难以靠上舷梯。腿脚不便的老弱病残,抱着孩子的女人和孕妇,瞅准小驳船和舷梯碰撞前的一瞬间,孤注一掷迈上舷梯,时有乘客和物品掉进海里。有位干部探亲归队,被大雾隔在大连,好不容易买到船票,天天起大早跑码头天天不开船。那天他以为仍开不了船,睡过了头,结果船按时启航。
他一个星期后回岛,人跑不了处分也跑不了。
最痛不欲生的,是亲人病故或弥留之际没有船,急的跳海的心都有。
如能搭上部队的登陆艇和小炮艇上、下岛,如同酒鬼白蹭了顿酒饭。为了缓解交通压力方便军民出行,部队将一艘登陆艇改为交通艇,象征性地收一点费用,也没解决根本问题。在岛上坚守的时间长短,也是一项干部考核标准。
这哪是干部考核标准?明明是在海滩上大晒活鱼,看哪一条更耐缺氧。
“甲交”快艇从大长山岛出发,一个小时就到大连,只能保障首长公务出行。除了秘书、警卫员和部门首长,能蹭上“甲交”的人,如同珍贵的白海参。
首长虽然有资格乘坐“甲交”,出航一次得耗费几千元钱,没有紧急情况,首长出岛已得坐登陆艇和交通船。一位年近半百的老首长,还没去过北京。
许多战士一入伍再没出过海岛,复员后才踏上大陆。海岛远离大陆,干部的婚姻问题一直都是问题。除了培训学习公干,干部一年只有一次探亲假。
只要有人介绍对象能对得起观众,只能降低条件速战速决。遇上中意的姑娘刚刚预热,假期到了就得分开。这对于常年吃高粱米消化不良的海岛干部,不是每个人都能将生米做成熟饭。有的姑娘看好了军人但是没看好海岛,最终也遗憾地劳燕分飞。海岛上最让人振奋的时刻,是从老铁山背后传来“老牛船”的鸣笛声。在岛上,准备休假探亲的官兵们归心似箭,早早来到码头等船。他们坐船颠簸四、五个小时到大连,赶晚上火车去往全国各地,和久别的亲人团聚。
家属来队的干部们望眼欲穿,穿上新军装擦亮了皮鞋,早早去码头等候,迎接晕得一塌糊涂的家属。各连队毛驴车披挂整齐,使役员扬鞭跃驴去往守备区,在“收发室”门外挤得不亦乐乎,拉回如山的报纸和信件。在山上训练或正在施工、地里劳动的干部战士们,早已我心飞翔,像盼望一顿好饭一样盼望家信。
建国以来,军人一直是被崇拜和崇敬的群体。五十年代有顺口溜赞颂:农民汗津津,干部香喷喷。和军官拉拉手,死了也甘心。到了“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习人民解放军”的六、七十年代,姑娘们对军人的崇敬和热爱有增无减。那当时没恢复高考,被称作“天之骄子”的大学生还在母校的子宫里沉睡。在田间修理地球被毒太阳晒得漆黑的回城知青,即使回城,身穿“地垅沟”腰扎草绳子,也只挣一脚踢不响的“二鼻子”。而身穿四个兜干部服和三接头皮鞋的年轻军官,被当之无愧地称做“高价小伙”,注定被姑娘们所青睐。
海岛艰苦交通不便,也并非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军营不是“光棍屯”小西山,军官也不都是老光棍“母狗子叔叔”。为日后转业留在美丽的滨城、在大连安家,是海岛干部们的首选。海岛干部找对象难,在大连找房子比找对象还难。
大部分军官结婚后,只能住在岳父家,做“屋檐下的军人”。
某侦察参谋找了大连媳妇没有房子,和岳父一家挤在一室,休假享受一年一次的鹊桥会。晚上睡觉,参谋夫妇住上床,睡下床的小舅子不时惊叫“地震”。机智的侦察兵化尴尬为神勇,巧借窗外载重汽车经过带来的“车震”暗度陈仓,让妻子成功怀孕生了个大胖儿子。如果岳父家离码头太远,也有许多麻烦。
那当时没有出租车,公共汽车鞭长莫及,归队干部与其半夜三更骑自行车赶往码头,还不如头天晚上提前住进部队招待所,忍痛减少一夜佳期。海岛得天独厚的是,牲口走失了不用寻找,四外天涯海角,走投无路还得返回。
每天起床早操后,战士们花费半个小时,一丝不苟地整理内务。
老兵的被子经年叠压,棉絮固定成型,布面棱褶分明,稍加整理就是“豆腐块”。超期服役五年的老兵如同凤毛麟角 ,“豆腐块”变成“豆腐干”再换新被,还得重新“折磨”。新兵们叠内务,很得下一番功夫。为了将被子叠出棱角,用手捏、指甲刮、板子夹压。睡上床的新兵受到限制,半个小时叠内务根本不够用。有的新兵想一劳永逸,晚上将叠好的内务放在床头柜上和衣而卧,被班长发现扔在地上弄巧成拙。细小工作可以不做,内务是不穿在身上的着装,必须要叠、叠好。陈寿高敢压床板、不系风纪扣、趿拉鞋,他敢不叠内务试试?
整理内务也是约束自己,压缩进一日养成的方块内,不越雷池一步。每个兵也是一个规范的方块字,尽管笔画结构不同,字义绝对相同。新兵是生字,老兵是常用字,陈寿高那样的兵是错别字。班集体是完整的句子,排集体是段落,一个连集体是一篇完整的文章。连队解散,兵是一盘不散的散沙,形散魂不散。
连队集合,兵立刻变成大头针,紧紧地吸附在一块磁铁上。兵不管走多远,身上都栓着根无形的绳子。绳子放多远走多远,按时归队,这是铁的纪律。
命令是天,兵必须无条件地遵守执行,即使牺牲生命也义无返顾。
一个好兵不但能做,还得能说。能做不能说的兵是笨兵,和平年代吃亏,战场上才有大用。能说不做的兵百无一用,到了战场上就是草木之兵。人枪合一与武器完美结合的兵,才能以一当十一人成军,堪称张飞吕布赵云杨二郎小红孩孙大圣。榜样的力量无穷,以英雄人物为榜样,一往无前战无不胜。
兵也是武器,武器也是兵,战时是锋刃、弹丸和炮弹皮,弹尽粮绝时是拳头和牙齿。在国防施工中,兵是大锤、钢钎、雷管、炸药和辘轳马车。如果在部队都出息不了的人,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就没有能出息的地方了。也不能一概而论,即使像陈寿高那样的兵,到了关键时刻也能冲得上,复员回家慢慢反省也会后悔。像有些调皮落后学生,离开学校才渐渐懂事。
每年“五一”之前,连队相对清闲,守备区很少安排装卸任务。
官兵们心知肚明,先给个甜枣吃再打一巴掌,节后就要施工打坑道了。
皇帝不急太监急,上面没下命令,连长“老圈”和指导员“小金嘴”火烧眉毛,抓紧时间让新兵们熟悉阵地,了解兵器基本知识和操作规程,保障紧急状态下打得响打得连。还要进行兵器保养、队列训练、熟悉手中武器、抓一日养成等科目,让新兵们意识到,自己首先是个兵。一旦连队进入施工状态,就顾不上了。
班长罗未来带领全班讨论《十个应该不应该》,通讯员张晚风进来,让他到连部去一下,副班长朱大业带领大家继续讨论。班长回来,传达指导员指示。
班长说:“今年是建军五十周年,守备区要在八一建军节举行文艺汇演,各连队都要出节目,内容紧紧围绕《黄海前哨,我为伟大的祖国站岗’》这个主题,指导员点名让我们班董太锋创作诗歌。从现在开始,董太锋同志着手创作,可以不站岗,不参加班排活动。半个月之后,守备区进行节目初选。只要能参加上初选就是成功,连队杀猪庆贺。全班同志大力支持,重新安排岗哨。”
我激动地表示:“我要坚决完成连党支部交给的任务,照样参加班排的一切活动;不但初选被选上,还要夺得守备区第一名。”陈寿高说:“初选能选上,我拖着这条瘸腿参加施工训练。”万不帮说:“我吹的是小喇叭,你吹得是高音喇叭。”袁顺利“哈哈”笑出了声。班长罗未来为我圆滑:“董太锋同志的精神值得大家学习。”副班长朱大业说:“只要有信心,没有做不成的事。”
就寝之后,陈寿高从上床伸下脑袋,说:“如果守备区比赛猜谜语,你还有点可能性。就算你能被通过,守备区看你是高三连的兵,也得拿下。”
我大睁着眼睛,到了凌晨也没睡意,满脑子全是密密麻麻的方块字,如同石棱蟹在被窝里面乱跑,尖利的棱角,割的我浑身鲜血淋漓。我说到做到,照样上三班岗。袁顺利在营房带班,我带了笔记本、钢笔和手电筒,去阵地接岗。
被我走熟的上岗小路,磕磕绊绊。我还迷路了,拐到老凯家房后,好不容易转出来。我心里越来越没有底,打开枪刺端枪在手,仿佛这样就能写出诗朗诵。我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成败由这班岗决定。毛主席说,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再难也没有红军爬雪山过草地难,没有坚守上甘岭的志愿军难。宁被打死不被吓死,我要抓住这次机遇,打响向命运挑战的第一枪。
夜空中虽然没有月亮,但是清清亮亮。天光映照在海面说,能看清大陆架山峦的轮廓、城镇的灯光。老帽山往西北是永宁城,再往西北是小西山。
父亲吐不吐血,妈妈犯没犯病。弟弟妹妹们学习如何,姐姐的婚姻问题解没解决。爷爷还搂草吗?奶奶还赶海吗?老叔老婶堂弟堂妹董云华小婶……
一想起家里这些人这些事,我义无反顾,充满了力量和信心。攀上阵地,我出了一身汗,被海风一吹浑身冰凉。我按惯例咳嗽一声,岗楼里没人答应。
刘忠贵站二班岗,我喊他的名字也没回应。昨天下一场大雨,岗楼进水一地烂泥,岗哨只好到六班枪坑弹药间里面栖身。弹药间比鸡窝稍高,没有门,谁用石头在棚顶上面压了块苫布挡风。我掀开苫布用手电筒一照,刘忠贵正躺在松暄的伪装网上香甜地酣睡。他头枕坚硬的炮墩,身上盖着那件油腻腻的公用皮大衣。我把他叫醒交完岗,在阵地上一边巡视,一边摆出不同的站岗姿势。
我为诗朗诵定位、结构框架、设置韵律、充填激情。尽管如此,都半点没与“我在黄海前哨,为伟大的祖国站岗”的主题重合。这不但没打开思路,倒放跑了密密麻麻的文字“石棱蟹”,飘洋过海到大陆,再回到南海底纲草地。
我沮丧地回到枪坑里,折回枪刺掀开苫布,弯腰钻进弹药间。里面黑暗狭窄,地上铺着厚厚的伪装网。我想起老家北海头海滩上,被大浪淘洗过后的沙流草草根。我把外面苫布拉下来挡严实,头枕着炮墩,躺在暄乎乎的伪装网上。
皮大衣散发出浓郁的皮革气味儿和兵味儿,闻着舒适盖着温暖。四处没有半点声音,躺在棺材里就是这种情境。我将子弹上膛,枪口朝外放在身边,有情况随时操枪射击。和平年代时刻保持警惕,并不意味着时刻都有情况。
那一刻,我蓦然想起八年来报名参军的经历,戴不上领章帽徽的焦灼和无奈,刚才上岗路上的磕磕绊绊,灵感顿时被触发。一堆堆汉字从四面八方迅速聚拢,紧急集合排列成一行行诗句,争先恐后地涌出思维的“河口门子”:
给渴望穿上绿军装,
让青春从此告别荒凉。
给理想缀上红领章,
让鲜红的五星引领辉煌。
我苦苦寻觅梦中的营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