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半晌,我们早早出发,到复县永宁第二十五中学操场看电影。县里放映队放映“根据电视荧屏拍摄”的电影《智取威虎山》。银幕上全是雪花点,我以为布景上飘着鹅毛大雪呢。加映片放映“广积肥积好肥积优质肥,打胜农业翻身仗”。操场上,也弥漫着浓烈的臊臭味儿。电影场上人山人海,人多太挤,“肥”都被挤了出来。银幕上的小分队消灭顽匪座山雕,创造了零伤亡的奇迹。
银幕下,三名观众被踩死,其中有医院院长的女儿,伤者若干。
小分队会师威虎厅,已经到了三更半夜。我们返回小西山时,天快亮了。
姐姐被公社撤回家没脸见人,天天窝在里屋不出去。她写了好多本悲壮的“革命日记”,还往后续写了若干年。她情绪低落时,就去西北海赶海,全家人轮流看着,怕她寻短见。父亲把我当成丧门星,白天晚上无休止地咒骂。如果用我的性命去换姐姐的前程,他毫不犹豫。他骂我最多的一句话,是“造粪机器”
这吓的我好长时间便秘,一他的咒骂起到了副作用。
那天,姐姐三顿没吃饭,父亲骂了我三遍,晚上接着骂。我被父亲骂的受不住,悄悄从里屋窗户爬到院子里。那当时又恢复自留畜,我躺在驴槽子里睡觉。
毛驴冷不丁照我裆部咬了一口,差点儿让董家绝后。我躺在草料堆里,毛驴转过身,伤天害理对着我的脑袋“哗哗”撒尿。它完全不念我每天为他盗仙草一样,艰难地割回一大筐夜草。我狠狠地踹了毛驴一脚,它一蹄子差点儿崩断我的迎面骨。我出了驴圈,以为父亲不骂了。父亲的骂声,又从屋里追了出来。
我不能在这个家呆了,出了街门,漫无边际地向村外走去。
那年秋天,生产队抓阄分苞米茬子。我家抓到北海头“石茬子”苞米地,一座台田一共二十垅地。干脆,我去“石茬子”打茬子,躲过父亲的咒骂,还干了活儿。漆黑的夜晚似有很大的浮力,我觉得自己脚不离地,悬浮在黑暗中。
平日里要走很长时间的北海头,眨眼工夫就到了。我找到靠地边的那座台田,在黑暗中找准地垅。我拔起苞米茬子,将带起的泥坨子用力拍打干净。
我将两垅茬子打到半截,心虚得不行,四外好像围着许多东西。漆黑的天空漆黑的树林子,漆黑的大地,一张黑纸又浸透墨汁。我停下来,竖起耳朵倾听。海潮是爷爷叹息,奶奶说梦话。海滩上鹅卵石串动,是三爷“吧嗒”“吧嗒”抽旱烟袋。“叭”地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响,大概是盐场的四爷抽鞭子。
偶尔传来一两声无力的鸟啼,是粘在黑纸上的小蠓虫徒劳挣扎。
远方不时传来一阵阵驴叫,是谁家的孩子闹夜。
妈妈仿佛站在后园喊:“小小子快回家!”细听,什么声音都没有。深夜,我一个人在荒漠的野外干活,宇宙是一口大棺材,和死了差不多。
大片海田被改成台田,将东西垅改成南北垅,短垅改成长垅。播种、耪地、追肥这些农活儿还好说,不用来回跑趟。像拔苗、打茬子这些活儿,和坎坷的人生一样没有尽头。每一座台田上,固定播种二十垅苞米,台田沟两边栽棉槐。茂密的棉槐将台田沟覆盖得严严实实,里面更加阴森可怕。
台田沟里“刷刷”响,像许多长长的东西爬来爬去。好在我不怕蛇。
更可怕的是台田沟外面,是一片阴森森的坟地。为了战胜恐惧,我拼命地打茬子,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坟地里一座新坟上面,钻出一片稀稀拉拉的青苞米苗和青高粱苗。我突然起了身鸡皮疙瘩,新坟里,安葬着盐场的韩少波!他二十五岁眉清目秀,在生产队当会计,一个星期之前上吊死了。村里好几个姑娘都对他有意,他偏偏恋上一个有丈夫和孩子的媳妇。他和那媳妇幽会,被那丈夫当场抓住,拖到大队当众暴打一顿。他没脸见人寻死觅活,家里人时刻看着。
那天下午,他到大队对完账之后,吊死在大队旁边的苹果园子里。
我们放学后跑去看热闹,只见大队书记亲自卸吊。韩少波的脖子被绳子勒得打了个折,脸憋得通红。他歪着头伸着长长的舌头,仿佛故意扮鬼脸吓唬人。他脖子被绳子拽的细细的长长的,只靠一层皮连着,身子显得有些短。大概他怕自己死的不彻底,栓好绳套爬到树上往下跳,把颈骨活生生地拽断。他脚尖绷得笔直,在地上划拉出两条弯弯的孤状浅坑。人们分析,他大概后悔了又下不来,才用脚够地想摘下绳套。人死了再也不能复活,带走了所有谜团。
绳套勒得太紧解不开,书记喊:“拿把镰刀来!”
有人递上来一把镰刀,被棕油熬过的绳子太结实,书记连砍几刀都没砍断,发出弹棉花弓子般的“嘣嘣”声。书记又喊:“拿把手锯来!”有人递上一把手锯,书记猛拉一阵。苹果树剧烈抖动了一下,尸体“扑通”一声掉下来。
发黄的树叶沸沸扬扬落下一层,覆盖在死人身上。很快,县公安局两个警察骑摩托车来到现场,勘察、了解情况定案,认定韩少波不是他杀而是自杀。
老叔也是小队会计,韩少波几次来他家里对帐。那天他对完帐出来,看我在街上跳土堆。他和我单腿比赛,看谁能从一座土堆跳到更远的那一座土堆上。
我脑袋“轰”地一声,仿佛被半空垂下的绳子勒住脖子。
假如我知道韩少波葬在这里,宁肯像太爷骂死闫(袁)世凯那样被父亲活活骂死,也不来这里被活活吓死。一只无形大手,把我脑袋往坟地那边扭。
新坟上冒出一个黑影,一座座跳坟头,又一步跳过台田沟!我吓得灵魂出窍,不分东南西北狂奔而去。我没跑几步被绊倒,一头栽倒在一座土堆上,上面有一片苞米苗和高粱苗。一块石头…我竟跑进坟圈子里,绊倒在韩少波的新坟上!我周围数不清的坟头,数不清的青苞米和青高粱苗,一座座“城楼”上,挂着一串串铜钱……
一个个韩少波吊在坟圈子里的杨树杈上,枝头都被压弯。
我转身一个高跳过台田沟,退回到台田上,盼望快点天亮。奶奶说:“晚上经过坟地不能跑,否则小鬼撵你,缠腿把你拽回去。”我蹲在地垄沟里大气不敢喘,又忍不住往坟圈子那边看。那个黑影又出来了,仍用一条腿跳坟头。
我曾经学过一篇课文,《鲁迅踢鬼的故事》。那个穿白衣服的鬼,原来是个盗墓贼。我害怕鬼撵不敢回家,只能等到天亮。我用奶奶的话给自己壮胆:信神有神在,不信泥坷垃块。我继续打苞米茬子,拔出的每根茬子,都带起一坨沉重的泥坷垃。韩少波和新坟就是泥坷垃,只要我拍打干净,什么都没有。
我拼命地拔茬子打茬子,一片片向前推进,坟圈子里的黑影终于没了。
深秋季节没有萤火虫,几对绿色荧光在坟圈子里面若隐若现。
我突然头皮发乍,几个黑影轻灵地越过台田沟,在我身前身后转来转去,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贼光闪烁。当我知道这是几条狼时,悬着的心放下来。
“人死如虎虎死如羊”,和鬼相比,狼就是羊。几条狼窜上来,我一手握一根带着泥坨子的苞米茬子,和狼对峙。狼扑上来,我用苞米茬子转圈猛抡。泥土向四面八方飞扬,狼不敢近前。我不断地拔起苞米茬子,狂甩泥土。
终于,远方传来一声鸡鸣,几条狼一下子退回到台田那边。
我一看狼害怕鸡叫,立刻有了救命稻草。我捏住鼻子尖声学公鸡打鸣,几条狼转身就跑,窜进大树林子里。接着,小西山、盐场、大西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公鸡打鸣声。明亮的三毛星,已经悬挂在老帽山的上空。
华铜山、双岔山和杨树房驻军的雷达天线,逐渐显现出轮廓。东方天际发白,我总算熬到了天亮。我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我在地上辨认,身前身后遍布了野兽的爪印儿。韩少波的新坟,被我和狼跐下一层土,露出红红的棺材角。
这一夜,我从南到北打完了整座田台上的苞米茬子,两个白天都干不完。我没觉得是干活,好像一直在和鬼对峙和狼缠斗。我平生第一次产生了灵感,回去写一篇题目叫《天亮鸡叫》的文章。高玉宝许多字不会写,用图画代替,才引起编辑的注意。我也装作不会写“鸡”和“狼”子,用图画代替。高玉宝不识字都能写出长篇小说《高玉宝》,我读这么多书识这么多字,也能写出长篇小说《董太锋》。回家后,我成了个土人,脸瘦下去一圈,人也显得小了许多。
当父亲知道我被他骂得受不住,在“石茬子”打了一宿苞米茬子、全打完,立刻犯了牙疼病。大伙儿怀疑队长“梭鱼头”在抓阄上做假,重新抓阄,我家又抓到官道北家门口。我把董云流家分的苞米茬子全部打完,他连声都不吱。
如果从此后父亲不再骂我,我吃再大的亏挨再大的累也值。
那天晚上我白出了力,差点儿被鬼吓死被狼吃了。但是我的胆量、主见和决心,都在这一晚上定格,彻底长大成人。什么狼、鬼、困难等,我全不怕,最可怕的是自己没有志气。要想走出小西山,我必须自己做自己的导师,自己做自己的开路先锋。我要走出一条通往北京天安门的大道,做惊天动地的大事,虽然不能像毛主席那样成为人民的大救星,起码成为自己的大救星和全家的大救星。
我经常梦见毛主席,和他老人家坐在一起彻夜长谈,慷慨激昂,争论得面红耳赤。醒来之后,我把和领袖谈的国家大事争论的内容,忘的一干二净。我只记得毛主席的个子很高,膝盖和我脑瓜门一般高。我还梦见周恩来总理和朱德总司令,和电影里的一模一样。我把这些梦告诉妈妈,把她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