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麻太”家二大娘穿一件黑大布衫,颠着一双小脚到我家提媒。幸亏她没叨咕:东淘淘西淘淘,淘个萝卜压咳嗽……否则被人以为,西山砬子的老狼精又出现了。她对奶奶说:“我外甥死了老婆撇下三个孩子,把小闺女给你家小小子得了。小闺女今年九岁,小小子十六岁,年龄不太合适,先看看家也行。”爷爷奶奶正愁没有媒人上门,满口答应,让女方来小西山看家。
那天傍晌,我挑着一担茅草根一上沙岗子,看见街上人山人海。就连大菊花、叶春、田秀美都在人群里。我以为妈妈不在了,差点儿放声大哭。
人们都笑呵呵地看着我,又不像办丧事。妈妈也满面春风地站在院子里,更让我莫名其妙。由爷爷奶奶具体操办,父亲和妈妈做主,“麻太”和他家二大娘牵头,为我定亲。我的老丈人是二大娘亲外甥——游手好闲的王鸿年。我的未婚妻是个三岁死了娘、一天书没念的九岁小姑娘。我一个高窜上猪圈墙,顺厢房上了房顶跳到后园,正落进一群婶子大娘的包围圈。我像一只小羊被一群母狮子拖进屋里,换上父亲的哔叽裤子、黑趟绒上衣和皮鞋。镜子里的我,像替董千溪招魂、准备送到小庙前焚烧的马童。我闻到一股纸灰掺酒味儿,更让我毛骨悚然!街门口,风水先生杀了只公鸡,口中念念有词,烧纸洒酒作法祭祀!
董千溪死去七年,还要把我送到南海底,再为他补送马童?爷爷暗中请来了风水先生,怕被大队知道,为我和媳妇看生辰八字,除煞驱邪。
我才十六岁,老人们根本不为我的前程着想,不惜一切代价为我定婚。
父亲凭大连姑娘叶春不要,非说老叶是特务,给我找了个一天书没念的文盲。家是什么家?老人是什么老人?我无比愤怒,耳边响起一阵“叮当”声。石匠为我凿开了思想深度,与其说为我预测命运,还不如说指出方向。严酷的现实敦促我,必须尽快走出小西山。走不出小西山不离开这个家,我终生不娶,宁肯在我这代人断根绝种。你们有钱就给,有工夫就折腾。我决心已下,什么都不在乎。
突然,看热闹的人们涌进院子里,墙头上站满了人。一伙人从街上进来,婶子大娘们赶紧迎出去。我跑不了,插死里屋门窗,躲进炕角里往外面偷看。
在“麻太”二大爷和他家二大娘的陪同下,一个漆黑矮胖的女人,手里领着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旁边跟了个推自行车的中年人,从街上走进院子里。
那个男人脸色黑红,镶几颗金牙,满脸笑纹。他的半旧的自行车车座上,蒙了块发翘的黄狗皮,像趴着只撅噘嘴的小黄狗。父亲和老叔在外屋喊我出去,我死活不开门。他们没等出去迎接,人们已经进屋了。我从灯窝里面往外屋看,小姑娘神色紧张,上穿肥大的花格子衣裳,胸前别只小别针,下穿肥大的蓝布裤子,裤腿挽了好几道,趿拉一双大皮鞋。大概除了自己,所有东西都是别人的。
“麻太”嚎嚎着嘴,威严地问:“小小子到哪儿去了?”父亲说:“在里屋。”
“麻太”拉下脸,提高了声音:“小小子出来!你老丈人和媳妇来了!”
小西山唯有我不怕“麻太”,不吱声也不开门。窗外一阵轰笑,我一回头,窗台上趴着一堆人往里屋看。我打开里屋门,藏在门后。“麻太”不再搭理我,家里人也没强迫。黑矮胖女人是小姑娘的姨姨,粗嗓门像个大老爷们。
她说:“我外甥女三岁那年,她妈得病死了,六岁那年奶奶得病死了。打这往后,我外甥女踩着小凳做饭,喂猪、洗衣裳,所有家务都是她一个人干。我外甥女今年十三岁(实际上才八岁),没念过书,还有个哥哥和一个兄弟。”
“麻太”补充说:“她还有个爷爷,外号叫‘老干乱’。”
小西山的老辈人都认识“老干乱”,什么事都做不成干添乱。
小姑娘叫王淑兰,和郝振东大爷家的丫蛋、大菊花重名。
“麻太”介绍外甥:“小小子的老丈人叫王鸿年,靠给人提媒吃香喝辣,已经做成了八十三对大媒。往后咱小西山得好了,光棍们不愁说不上媳妇。”
黑矮胖女人说:“我外甥女一天得做三顿饭,一年到头围着锅台转,还得养活一大群鸡鸭鹅狗。她穿的衣裳都是借的,脚上皮鞋是她妈留下的……”
一提到自己身世,小姑娘哭了,妈妈也哭了,婶子大娘们们都擦眼泪。
二大娘说:“小姑娘一遍一遍地嘱咐我,千万给她找个好人家。”
王鸿年说:“我给闺女在海边找婆家,一是提媒方便,再是吃胖头鱼方便。”听他的嫁女条件,还不如把女儿嫁给小西山的光棍和海里的胖头鱼了。
这完全符合爷爷奶奶的标准,父亲和妈妈没有意见,家里正需要这样的媳妇。爷爷奶奶介绍我,全身都是优点,我还以为他们夸奖太红子和林富有呢。
小姑娘终于有了笑意,抬头四处张望,在寻找什么。
五婶喊:“小小子你趴在门后干什么?你老丈人和媳妇想看看你!”五婶进里屋把我拖出来,我低着头,手没处放,眼睛不知往哪儿看。王鸿年一眼看好了我,一锤定音:“这事成了,能黄了你们董家,也黄不了我们王家。”
我像偷了东西被人当场拿住,低着头站在地中间。小姑娘从头到脚打量我,我用眼角偷偷地看她。我在笑声里,分辨出叶春、大菊花、田秀美的声音。
爷爷一边搓着手,一边自豪地说:“咱小西山的光棍,三、四十岁说不上媳妇,小鳖羔子十几岁就有人上赶子给,养了好后人啦。妈了个巴子。”
妈妈把借来的八十元钱和一床被面,给了介绍人,正式定下这门亲事。女方要是反悔,必须把定亲礼和被面还给男方;男方要是反悔,定亲礼和被面全归女方。以后,小姑娘把我家当成真正的婆家,三天两头来,来了就住下不走。
她有时候带一包饼干有时候带一点水果,都是养鸡卖鸡蛋攒的钱。她一进院先抱草烧火做饭,再喂猪喂鸡,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从来没和她说过话,也没拿正眼看过她。她在屋里我呆在外面,吃饭的时候再进来。
我和以往一样,盛了饭到锅底坑吃。小姑娘说:“哥哥,到炕上吃饭。”
她对我越热情,我对她越冷淡。我真不敢往下想,能和她过一辈子。
我自己做不了主,一天天往下拖。
小姑娘只想单独和我一起赶海,到园子里浇菜,我一直不给她机会。她对妈妈说:“我爹不干正事,我想早电离开那个家。”她像受苦的孩子回到亲娘怀抱,和妈妈诉说自己的不幸。她把我当成希望和生命,我半点都体会不到。她把自己当成我们家的人,再不想离开。那天,爷爷把我和小姑娘关在屋子里,让我俩说点话。我坐在炕头她坐在炕梢,她红着脸我低着头,像两个哑巴。
我破门而出,小姑娘更加快乐和幸福。她轻盈的像只小燕子,哼着小曲洗衣裳、做饭、喂猪,不用任何人插手。她的拿手好戏是包饺子,和面、擀皮、揪结子,动作干净利索,除了我没人不喜欢。姐姐在公社当广播员,每个月挣三十一元钱,买了煤油炉子和挂面。妈妈心情好,再加上吃细粮,病好多了。
小姑娘满面笑容地叫我“哥哥”,我心头一热,认真看了她一眼。
她瓜子脸白里透红,眉毛弯弯,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
。她是一棵刚泛绿的小海棠树,开始绽放美丽。
我的心跳了,脸和脖子发烧。假如她不是三岁没了妈妈,生在那样的家庭有那样一位父亲,和许多在父母宠爱下的女儿一样,无忧无虑正在上学。
我头一次对小姑娘产生了同情,眼前出现一幅幅画面:三岁的小女孩伏在灵床上凄厉地哭喊;一个穿着破烂衣服的小姑娘背着草,茫然地站在路边,看着蹦蹦跳跳去上学的孩子们;回家之后,小姑娘踩着小板凳,刷锅做饭……
我订婚之后,和媒人“麻太”家二大娘,去王屯“老丈人家”串门。
我带的礼物是二斤新鲜胖头鱼,两瓶苞米酒。我骑着老叔的大国防牌自行车,后面载着“麻太”家二大娘。我在“八一水库”大坝上骑行,一路上惊心动魄有惊无险,多次差点栽进水渠。二大娘一觉醒来,以为刚到盐场,睁开眼睛就到了几十里地之外的王屯。我们刚进屯,一群孩子身前身后跟着我,喊“董太锋”。这么远这么多陌生人喊我的名字,知道世上有我这个人,很让我自豪。
小姑娘刻意打扮一番,扎着红头绳,笑容满面地从屋里跑到街上,接过东西。一个调皮小子想蹿上我后背,我往下一蹲,他“啪唧”一声摔到前面硬地上,疼的“哇哇”大哭。她家和爷爷“老干乱”一样,破破烂烂没有一样新东西,被小姑娘收拾的干净利索,擦的一尘不染。小姑娘住在我家不回来,“老干乱”和王鸿年很不满意,父子俩当着我们的面喋喋不休地数落。小姑娘大声说了句什么,“老干乱”和王鸿年马上不吱声了。王鸿年是甩手掌柜,只陪二大娘说话,看都不看我一眼,话题都和胖头鱼有关,大概闺女没嫁给胖头鱼想反悔。
“老干乱”名不虚传,自告奋勇去井台洗胖头鱼,被孩子们抢的一条不剩,被小姑娘逐家逐条要回来。他去邻居家要花椒,结果要了个干辣椒,小姑娘还得陪笑脸再去要。他去菜园里拔葱,拔了几棵蒜苗,小姑娘又去菜园子里拔葱。
小姑娘悄悄告诉我:“我叔叔是队长,面上人,要来陪你们。”
二大娘说:“我这个表侄可是个厉害人,你可得会来事。”
叔叔来了,看热闹的人自动给他让路。大热的天,他严严实实地戴着帽子,
捂了一头汗。他进到屋里,威严地对我点了一下头,在凳子上正襟危坐,一言不发。二大娘朝我使眼色,意思是让我双手给叔叔敬烟、点烟,他好赏钱。傻瓜我理会错了,以为天热,二大娘让我替叔叔摘下帽子。我从炕上下地,一把摘掉叔叔的帽子,没把我吓死!叔叔是疤瘌头,脑袋光秃秃,屋里屋外的人顿时屏住呼吸。屋子里的人往院子里躲,院子里的人往街上溜。叔叔一个高跳起来抢帽子,我以为他要揍我,“嗖”地从地上蹦到炕上,又“嗖”地从窗口跳到窗外。院子里的人们大呼小叫往街上跑。我的举动也把叔叔吓了一大跳,愣在那里。
我战战兢兢地从外面进来,叔叔已经把帽子戴严实,用手紧紧护着。在坐的人都很尴尬,叔叔倒很大度,安慰了我几句,问了些家常话。
小姑娘炖了我带去的胖头鱼,还炒了一个菠菜。
她把每样菜都盛两盘,成了四盘菜。让“尿罐子造句”应该是:
我老丈人家晌午饭做了四盘菜,一盘是菠菜,另一盘也是菠菜;一盘是胖头鱼,另一盘也是胖头鱼。
那顿饭我吃得五谷不分,分不清小米饭还是大米饭。“老干乱”端起盘子喝鱼汤呛着了,“噗”地一声喷了我满脸。崩到墙上的饭粒又反弹回来,在我后脖颈上沾了一片。小姑娘给我擦完脸和脖子,拿把破扇子挡在爷爷前面,总算把饭吃完。吃完饭,我载着二大娘顺原路返回,小姑娘在屯边站了很久。
二大娘仿佛坐火车,说:“和来的时候一样,睡一觉就到家了。”
她坐上自行车就睡觉,尖锐地打呼噜,一口口热气哈的我后脊梁发烫。这回她的运气不好,我在大坝上没骑多远,“扑通”一声一头栽进水渠。情急中我一个高蹿出去,跳到对面大坝上滴水未沾。我一看二大娘不见了,一时间糊涂了,以为她到旁边的苞米地里方便。水面上“咕噜噜”冒气泡,我以为自行车轮胎撒气了。原来,二大娘掉进半人深的渠水里面,身上压着沉重的自行车。
我急忙跳进水里面,掀开自行车,用力将二大娘拽了出来。
我把她拖到大坝上,斜躺在坡面上控水。她一动不动,肯定被水呛死了。我贴她鼻子边听了听,没了呼吸。我又搓又揉又拧又喊,她没有半点反应。
我想骑自行车回王屯喊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把自行车弄上来。我撒腿往附近屯子跑,喊人前来救人。我刚跑出十几步,二大娘在水渠上大声哭喊:“救命啊翻船啦!翻船啦救命啊!”我以为她诈尸了,吓的不知东南西北,挣命往野地里跑。我跑了几步停下,她在坝顶上大骂:“小小子你个驴进的!”
我看她不像是诈尸,迟迟疑疑地走回来。二大娘没被淹死,只被呛懵。她非说坐谢家大队的船到老石礁打海蛎子,半路翻船。我越和她解释,她越喊:“救命啊——翻船啦——”她声音拉的很长很瘆人,和老狼精一模一样。
我哀求她别喊,把她水淋淋地拖到坝顶上,她到处找葫芦头和海蛎钩子。
她清醒了更不讲理,非说我故意把她推进水里,到永宁就去公社人保组告,说小西山董云程家小小子想害她,让驴进的和董云功一样,蹲一辈子监狱。
她的话比诈尸还可怕,吓的我撒腿就跑,钻进大坝“小小子你出来吧,我不告了。”
我这敢出来,钻进水
二大娘再不敢坐自行车,水淋淋地拐着小脚,一边走一边生气。
走出半里地,她突然发现一只银手镯子没了,又骂:“谁家闺女给你就倒血霉了!”她怎么难听怎么骂。我被骂的受不了,调转自行车回去找。
我脱光衣服潜入落水处,没费劲摸到了那只手镯子。
我回来把手镯子交给二大娘,她不领情还陷害:“你个驴进的把我灌死撸我手镯子,你安的什么心?”我这回不让呛了,说:“你自己往回走吧!”我骑自行车走了,她大声喊“救命”,我还得回来。她又改口,说:“谁家闺女给你就享大福了。”我让她自己走,她非要坐自行车,坐上去就“呼呼”大睡。
我去王鸿年家串完门,正式成为王家女婿。那当时已经时兴“扎根”,就是婚前同居。二大娘几次来我家,让小小子和媳妇扎根,等于结婚。
妈妈说:“孩子小不懂男女之事,够年龄再结婚。”爷爷奶奶不干:“他们不扎根不行,不扎根不保靠!”四爷赶了马车,隆重地把小姑娘接到小西山。
那天晚上,家人把我和小姑娘关进里屋,炕上铺了一床褥子一床被。小姑娘蜷缩在炕角坐了一夜,我在地上墙角蹲了了一宿。从今往后,我就是个有了家口的男人。女人们煞有介事地推算,说小小子来年几月几日当爹。
王鸿年成了我家亲家,骑着黄狗皮自行车三天两头来一趟。他每次都喝得大醉,躺在炕上睡到半下晌,再骑自行车回王屯。王家爷爷“老干乱”也拄着棍子,走几十里路来亲家“吃胖头鱼”。他晚上在爷爷奶奶屋里住宿,睡觉时憋气憋的狂吼。四老爷子家小荷包蛋子猪患了气管炎,睡觉也狂吼。双方遥相呼应,不知是猪叫唤还是“老干乱”呼喊。小荷包蛋子猪被兽医治愈开始长肉,“老干乱”混淆视听添乱。四老爷子以为猪又犯病,找兽医打针还得花钱,把猪杀了。
王鸿年的两个儿子也成了我家常客,来了住下不走。爷仨的共同特点是吹牛,逐渐引起全家人的反感,把小姑娘苦心经营的好印象挥霍一空。
王鸿年几天不来,托人捎信让我送胖头鱼。那一回他又捎信我没去送胖头鱼,他骑黄狗皮自行车怒气冲冲地来了。妈妈躲到老姑家,家里没人做饭,他讨了个没趣走了。有时候他搞突然袭击,妈妈在家,也不给他做像样的饭菜。
郝文贵也是光棍,腼腆不会说话,只会干活。王鸿年拿出一张漂亮姑娘的照片,给郝文贵介绍对象。下个月十八号,他带姑娘相亲,三天两头到郝家大吃大喝。光棍们排号请他吃饭,他到一家就发一张姑娘照片,如同预交饭票。
郝家找木匠做了门窗,将屋子粉刷一新。十八号一早,大娘杀了下蛋鸡,大爷买了鱼、肉、酒,请师傅做菜。郝家蒸汽腾腾,鱼香肉香飘到盐场和大西山。全家老小换上新衣裳,如同过年,仿佛媳妇看完家就结婚。
我是“过来人”,媒人又是“老丈人”,被请去帮忙。
郝文贵穿新衣戴新帽穿新鞋,躲在里屋用钳子拔胡子,也像刚写完的三个毛笔字“郝文贵”,只等着王鸿年代替董太元,用毛笔给他批六个红圈。郝家闺女和女婿都回来了,前后院站满了人。在永宁请的大师傅做了四个荤四个素四个凉四个热十六个菜。全家人静静地等在屋里,只等媒人领着媳妇一露面,倾巢出迎。院里院外和街上,早已经人山人海。过了中午十二点,连个人影都没来。
郝家把菜放臭了,王鸿年也没朝面。郝文贵的胡子像雨后的地瓜地草,疯长起来。被骗吃骗喝的光棍家愤怒了,找到我家,让我捎信向王鸿年讨还酒饭钱。奶奶怕王鸿年悔婚骗钱,找在大队当会计的外甥,给我改年龄登记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