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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东邻西舍东国西国 本家本当本性难移(1 / 2)

我家的近邻是郝振东家,我们叫他大爷。

大爷不到四十岁,罗圈腿鸡胸脯,浑身紧紧绷绷,小棘皮脸上生满浓密的络腮胡子,像一只成了精的海耗子。他见了人灿然一笑,满脸皱纹密密匝匝。

陌生人看不出他的真实年龄,说八十岁都有人相信。

大庆油田的王进喜恨不得一拳头砸出一口油井,把“贫油落后”的帽子甩到太平洋。和王进喜同龄的郝振东大爷挑小挑卖虾皮,也恨不能一下子挑回一座金山,把贫穷帽子扔到西北海老石礁。王进喜跳进泥浆池里,用身体搅拌泥浆制服井喷的壮举,几年后才能发生。郝振东大爷已经在南洪子跋涉好几年烂泥,每天往返两趟百十里地,到西南海车家河子,挑虾皮倒买倒卖。

别人卖虾皮,经过老李大河让花支笼子浸透水,冒充湿漉漉的“拉锅沿”,到集上多卖一倍钱。郝振东挑回货真价实的“拉锅沿”,不赔钱就算挣钱。

别人一天挑一趟虾皮累的爬不起炕,郝振东一天挑两趟虾皮还浇半宿芸豆。在王进喜被誉为“铁人”称号之前,他被大伙儿叫了几年“小铁人”。

别人卖虾皮挣了钱,在永宁城下顿馆子。他卖完虾皮饿着肚子回家,让大娘做一大锅萝卜丝子高粱面片汤,老婆孩子都跟着沾光。

大人孩子十口人在小炕桌围了一圈,喝的“劈里扑娄”响。

“小铁人”“吧嗒吧嗒”小嘴说:“淡了。”他把碗里的面片汤,“哗啦”一声倒进饭桌前的大盆里。全家人都把碗里的片汤,“哗啦”“哗啦”倒进大盆里。大娘赶紧下地,抓一大把咸盐,“刷”地撒进大盆,用勺子搅匀。

全家人重新盛面片汤吃饭,除了“劈里扑娄”响,还“劈里啪啦”往地上吐咸盐粒。咸盐粒崩到猫食碗上“当”地一声,崩到铜盆里“嘡”地一声。

只有“小铁人”铁嘴钢牙,“嘎巴嘎巴”嚼咸盐粒,像嚼崩豆。

盛夏时节来到,土豆和芸豆下来了,小西山的好日子也到了。

大娘到街上大园里摘一大筐芸豆,筐梁深深地勒进胳膊弯。她身体向一边倾斜,趔歪歪趔?回家。她把筐里的芸豆倒在片筐里,再到街上园子里,刨回一大筐土豆。她掐完芸豆,用网衣子擦土豆皮,放进大盆像洗衣服一样搓洗。她刷锅烧火,从坛子里舀一勺乳白色猪大油放进锅底,用葱花、盐、大酱爆锅,把芸豆和土豆倒进去,用铲子翻炒半天,再添水、烀饼子、放锅叉、熥地瓜。

她盖上锅盖用抹布将缝隙堵严实,烧火,“呱嗒呱嗒”拉一个小时风匣。

在这个季节里,小西山家家户户的女人们,都按这套程序做同样的饭。妈妈、老奶、老婶也是这样做饭,我独对郝振东家大娘做饭感兴趣。

郝振东的大儿子郝文贵,坐在外屋地小板凳上吃芸豆。梁上燕子“噗叽”一声拉了泡雀粪,准确无误地落在郝文贵拿碗的手腕上,离碗边近在咫尺。他用捏筷子的手一抹,照样大吃芸豆。那天午饭,他足足吃了四大碗芸豆。

郝家的头三个孩子都是闺女,大闺女叫“香子”没镶住,二闺女叫“全挡子”没挡住,三闺女叫“隔子”才隔住,第四胎生了儿子郝文贵,小名叫贵子。

郝文贵比我大四岁,他借我的小人书从来不还,往回要他就打。他有个神秘的黑色小木箱,里面全装着我家小人书,有《陈宫与曹操》《黄菜叶》等。我家《三国演义》扉页上,盖着父亲“董云程”的红色印章,他也借去不还。

郝文贵木讷笨拙,见了人一边用手挠腮帮子,眼睛一边直勾勾地看。他从小干活,十根手指头弯曲,关节粗大,就像写毛笔字顿笔过度。上大楷课时,他拿毛笔是扶犁,运笔是趟地,写字时手直抖。他写的毛笔字勾勾巴巴刺刺巍巍,像砍下一堆堆老枣树虬枝。尤其在字的拐弯处,都鼓起一个大包,仿佛患了大骨节病。他最打怵上大楷课,觉得写毛笔字比干活都累。

校长董太元兼任班级大楷课,对郝文贵的毛笔字大加赞赏,说有筋有骨还有劲。课堂上,校长让他用毛笔蘸饱了墨水,到黑板前演示。

从此后,郝文贵只盼望上大楷课。翻开他的大楷本作业本,每个字

郝家四女儿小丫蛋和我同岁,长的也好看,我俩经常在一块儿玩。

有人问小丫蛋:“你长大了给谁当媳妇?”她说:“小小子。”郝振东家大娘和妈妈还半真半假地提过,说给两个孩子定“娃娃亲”。

我们两家处得很好,过年杀猪相互送猪肉血肠烩萝卜片子。

那天在后园,丫蛋的一只金虫螂子被我捏死了,我俩反目为仇。她骂我爷爷外号“大虎”,我骂她爷爷的外号“四瞎子”。

我还给他爹郝振东取了个南辕北辙的外号,叫“郝振西”。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原创,却捅了马蜂窝,郝家的几个闺女都动口了。妈妈刚好三天没打我,借此机会大过了一次手瘾。她领我到郝家陪礼道歉,两家人又和好如初。

郝振东的大兄弟叫郝振清,两家住对门。郝振清娶了大西山董家闺女,我们叫他老姑父。他是个老好人,从来不和人吵架,即使别人骂他也“嘻嘻”一笑,只说声“这屌”。老姑父非等闲之辈,参加过抗美援朝,在连队当卫生员。一次美国飞机轰炸,他把隐蔽位置让给战友。他安全无恙,战友被拦腰炸成两截。他有块银色怀表,过年时才放进上衣口袋里,露出一截银色表链,被一根小铜棍别在第二个扣眼里。他住一会儿就拿出来看时间,仿佛平日里不需要时间。

老姑快人快语,夏天午后,经常和妈妈、郝振加家三婶坐在后园大杏树下,一边抽烟一边唠嗑,唠到高兴处“嘎嘎”大笑,像一群鸭子“嘎嘎”欢叫。我们在山上割草,屯子里不时传来一阵笑声,弄不准是人笑还是鸭子叫。

老姑爱结交生人。下放户、知青、军宣队,都愿意去她家唠嗑。她家炕上的那盏大底盘火油灯,和茅坪八角楼那盏着名的灯光一样,经常亮到三更半夜,甚至天明。这些人离开了小西山之后,都给她来信。

那一年,军宣队的老丁和老夏来了,住在我们家。二十六岁的老丁是班长,一双眼睛雪亮。妈妈见到他就像见到了三舅,没说两句话就哭。

老丁是林甸二十棵杨树人,和妈妈、老婶是老乡,入伍前还和他爹到南碱沟打过羊草,说起南碱沟闹狼、一个班的老毛子被胡子打死、大林家甸胡子和老板“砸古丁”等往事,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他们离开时,妈妈和老婶把老丁送到盐场,一遍遍地嘱咐:“归队后千万来信。”回来时,两个人的眼睛通红。

半个月之后,老丁果然来信了,不是给我们家来信,而是给郝振清家老姑来信,还寄了照片。信中只给妈妈和老婶带个好,这个“好”,两瓶醋精不换。

老姑的独生子叫郝文章,比我大三岁,小名和董云华一样,也叫全子。

老姑做过宫外孕手术,再没生养。郝文章有董家血统,见面都以姥爷、姥姥,舅舅、舅母称谓董家长辈。我和他算是表兄弟,两人的关系近了三分。

郝文章性格豪放乖张,我行我素属于另类,经常制造惊动全盐场的新闻。吃代食品那年,王德巾吃糠饼子,郝文章把半个大黄饼子扔进水湾子里。

上学路上,他把几个女同学挤下老李大河小桥。女同学衣裳湿了,到学校告状,他被老师分别叫到自己班级,以罚站赎罪。他上山割草时,赤着脚往镰刀刀刃上踩,将一根脚指头割成两半,被人背回家。他在沙湾底搂草点火取乐,火借风势从南头烧到北海头。他看事闹大了,拖着草帘子在火中狂奔也无济于事。

看树的董云太告到学校,校长签署《校令》,给他记大过一次处分。

他写的作文《猴腚为什么不长毛》名骚一时,讽刺在课堂上坐不住的同学。他在参加永宁中学考试之前,老姑以为他肯定考不上,把他暴打一顿,结果还考上了。在小西山这茬人当中,唯有他考上了中学,更加豪放不羁。

如果我有第二个家,肯定是郝文章家。

他家墙上贴的画报,我能记住每一幅画面每一个人物。他家的罗马数字座钟上没上弦,“前进牌”缝纫机剩下几根针,我一清二楚。我认识他家的鸡鸭鹅狗,知道院子里种的什么菜,街上和后园有几棵树、什么树。我和郝文章形影不离,晚上在他家和他一起睡觉。老姑常说:“小小子给我多好,一对小子。”

郝文章比董云华、郝文贵小一岁,年龄上接近。

郝文章和他们是同伙时,一块儿欺负我。郝文章被董云华和郝文贵抛弃,才主动与我和好、搭伴。我年龄小,还总往大孩子堆里凑。

董云华一家人不向着一家人,和别人家孩子一块儿欺负我。别人不欺负时他也欺负,为了在别人面前显示威风,经常打得我鼻口窜血“哇哇”大哭。

妈妈一直没翻脸,背地里骂小叔是“小坏犊子”。

董云华和郝文贵、郝文章放学回来就唱:中国人民志气高……还朗诵诗歌:台湾海峡浪涛涛,掀起十二级大风暴……

这些歌曲和课文我耳熟能详,没等上学会唱会背诵。他们改成骂我的话:向董云程开炮!向疯狗开炮!接着,石头瓦块像炮弹一样朝我袭来。

每当郝文章倒戈,小叔创造机会让他建功立业。那天我又挨了小叔欺负,回家向妈妈告状。妈妈正往锅里烀饼子,腾不出手,几脚把我踢到院子里。我嚎叫着逃往街上,董云华早已预料到我的下场,三个人隐蔽在墙后。

我捂着屁股,一溜歪斜逃到街门口,他们突然从墙后面出来,一边齐步走一边幸灾乐祸地齐声喊:“一二——我乐!一二——我乐!”

街门口堆着一车碱泥,准备上房。我拣起一块碱泥坷垃,打在董云华后腰上。他捂住腰哭喊着往家里跑:“小小子打死我了,小小子打死我了……”

他的哭喊声撕心裂肺,仿佛后腰被我插了把刀子。老奶也正在做饭,扔了锅“妈呀”一声跑出来,领着董云华来这屋找,鼻不鼻子脸不脸满嘴丫白沫子:“你雪雪(说说)好不好借(这)样,看小小子把小全子打的……”

开始妈妈笑脸相迎,后来针锋相对:“老婶我让让是理,小小子多大小全子多大?他不是叔叔吗?有别人欺负还有他欺负吗?以后再欺负不行!”

老奶也“呱嗒”一下撂下脸,数落:“恁家从边外回来捏(那)当指望谁?不指望借(这)些人吗?现在恁行了,用不上借(这)些人了!”

妈妈说:“这话你可说错了。你往上瞅瞅,眼珠子指望不上还指望眼眶子?”

老奶上眼眶上正生着偷针眼,鼓个大包,仿佛被针挑了,更不让呛了。

她说不过妈妈,坐在外屋地双手拍地,一边哭一边数落,顺嘴丫淌白沫子。

老爷出来,把董云华好一顿打。太奶心疼了,抹着眼泪长叹一声:“唉——我这(借)号的死了就好啦!”奶奶赶海回来,正好接上茬:“谁让你死了?你做送老衣裳了吗?”太奶回屋打开柜盖,拿出一套花花绿绿的寿衣,过来扔到奶奶炕上:“我没留下什么值钱东西,只有这套送老衣裳,留给你穿吧!”

奶奶拿过寿衣要填进灶火坑,被妈妈一把抢下来,还给太奶。

五叔去前街找来二爷,二爷只说了几句话,把双方劝回自己屋子里。

爷爷不能再和老六住对面屋了,在西边子接两间半房子,分门立户。

二爷对老爷说:“小全子不省心,你得好好教育。”

老爷打完小叔就后悔,给他做了一艘大船,除了不能坐人,真船上的东西一样不少,还用纱窗布做了拖网,在沙岗后大水湾子边修了一座小码头。

小西山的孩子,以大胡同子划分“国界”,以东叫“东国”,以西叫“西国”。那当时老生产队没搬,“东国”皇宫是牲口圈,文武大臣在那里共商国是。

“东国”皇帝是王德巾,比董云华大一岁,防身武器是一把三角九分钱的铁片子玩具手枪,带梭子,发射五发塑料子弹,射程在半步之内。比他小四岁的王德君任宰相,上学前会算两位数加减法,上学后做算术题,从来不用笔算用口算。他能算出董云华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家,是不是在后园大杏树上;“六大眼”什么时候在家什么时候不在家,扎枪头子拿在手里还是挂在墙上。

我去过王德君家,里屋门上贴着一张年画,翠绿的草丛中有一湾清水,五只斑斓猛虎伏在水边喝水,可谓藏龙卧虎,其中一只成了精,变成王德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