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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归心似箭落叶归根归故里 出生入死前功尽弃回头难(2 / 2)

坎子两边,“平坎子”重栽的两墩马莲,已经三十年了。马莲耐盐碱、干旱、践踏,春天发出马牙一样的嫩芽。等长成翠绿的一丛,从中间钻出一簇簇蓝色小鸟般的马莲花。历代的小西山孩子,都来这里抽马莲花做叫叫。那小鸟般悠扬的“啾啾”声,把一代代小西山人带回童年。秋天,女人们来这里采一把半庹长的马莲,来年端午节泡软了捆粽子。马莲饱经人畜踩踏车轮碾压,越长越旺盛。它是小西山的活标本,纪录着祖先们的音容笑貌,解读小西山的历史。

人经过坎子时高抬腿,大车通过时,车老板还要加上一鞭。死人出殡棺材经过之前,杠头高喊一声“过坎子了——”杠夫们同时踮起脚跟,棺材底紧贴坎子擦过。如果杠头忘记“喊坎子”,棺材底肯定被隔住,非打麻烦不可。

全家人出了东地斜岔子,在余联君房后上了官道。

弯弯曲曲的官道,被铁轱辘大车碾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车辙中间,被牛蹄子踩踏得坚硬如铁。即使阴雨连绵的季节,也泡不囊润不散。车辙两侧土棱上,生长着车前子,也叫车轱辘菜。车轱辘将种子带到哪里,就在哪里萌发。

南、北两道沟边,生长着高矮不齐、品种颜色各异的蒿子。蚊蒿拧蒿棒熏蚊子,线蒿拧火绳,艾蒿驱邪,还有一个劲傻长、一年长三茬的爷孙蒿。

官道南、北两块苞米地,是旱涝保收的粮囤子,把小西山养到三百多岁。再过几天,绿油油的苞米“咔咔”拔节声响成一片,像正在发育的少男少女。

地堰子上,生长着蓬蓬勃勃的马莲,旱不死涝不死海水齁不死,铁锨挖犁杖豁也别想斩草除根,兵来将挡水来土搪,寸土不让地为小西山守疆保土。

小西山和盐场,以地东头的老李大河为界。

老李小庙前有座小黄茔,小西山南海底高岗上有座大黄茔。盐场的活人没占据小西山一寸土地,死人却占据半个南边子。一盔盔论资排辈的祖坟,是埋葬在地下的一座座深宅大院。小西山的董家祖坟,座落在屯前杨树林子里。

后面最高的一座老坟是董家祖宗坟,端坐一位威严的三百岁老人。

炎炎夏夜,坟圈子里闪烁着五颜六色的鬼火。小黄茔的鬼火,映亮了老李小庙和两棵大叶杨,投射在夜空中的树叶子斑斑驳驳。逢上月黑头子涨潮,南洪子被大黄茔的鬼火辉映得流金淌银,叫鬼涨潮。

毗邻大黄茔的南头子董西金家,窗户成了耍驴皮影的影窗子。鬼火把大树、蝙蝠、飞行的燕鱼、进宅的夜猫子、跃过墙头的黄鼠狼、群群放大了的飞虫,还有不知道是人影还是鬼影,活灵活现地映在窗户纸上。

南洪子正退潮。一丛丛墨绿的芦苇丛里,栖息着一群群毛茸茸的小水鸡。小鱼小虾遍布滩涂,它们不用起飞就能觅食,已经蜕化了飞翔功能。它们看有人走近,倾巢而出看希奇。人扬手一吓唬,它们全闭上眼睛缩着脖子一动不动,仿佛这样就能化险为夷。它们一群群跟在人后面跑,追不上了才起飞,轻飘飘地盘旋在头顶上。人伸出手掌,它们争着往上面落。它们几乎没有重量,只用一层皮和羽毛连缀而成。让手巧的老叔用线绳和火柴棍,绕缠几圈也能做成一只。

万古千秋,海水和河水在这里拉锯。涨潮时是海,退潮时是河。

鲈鱼、梭鱼、燕鱼、黄鱼、黑鱼等咸水鱼,涨潮时涌进老李大河,退潮时游回海里。胖头鱼紧贴水底潜行,腌咸晒干是小西山的特产。潜伏在水底石板下的胖头鱼,变成混水鱼。胖头鱼活不过第二年,春天开海时偶尔见到瘦成一条线的胖头鱼,都是头一年所生。传说能越冬的胖头鱼,差点儿变成真龙。

柱子叔叔排行老五,我们叫他五叔。全子叔叔排行最小,比我大四岁,我们叫他小叔。他俩下到水里,在石板下摸了十几条胖头鱼,用树条穿成一串。

爷爷眉飞色舞,讲述自己当年如何发明提网提胖头鱼。他自言自语:“唉,不见混哪,眨眼工夫过去二十年了。”爷爷陷入回忆之中,样子很深沉。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东北野战军辽南独立师和国民党新六军,都在辽南一带活动,你来我走我来你退。国、共两党在大连互设党部,老百姓称“共产党和国民党拉锯”,被陈云同志称作是“屋檐下的根据地”。很多人不相信,穿“二大布衫子”的土八路,能打过美式装备的中央军,因此扮演两种角色,国民党来了是支持者,共产党来了是朋友。国民党败退时,许多死心塌地的土匪、特务、反革命分子,以各种反动会道门作掩护,潜伏民间,对新生政权进行疯狂的反攻倒算。建国初期,共产党开展大规模镇压反革命运动,像在石板底下摸胖头鱼。

过了南关沿是南海底,这里滩涂坚硬,由亿万年的碱泥沉积而成。滩涂上生长着柔韧茂密的纲草,拧绳子结实耐用,做网纲经年不烂。纲草丛中,遍布密密麻麻的洞穴,里面蛰伏着棱角尖锐的石棱蟹。石棱蟹形体不大,勇猛凶悍,像用马莲裹得紧绷绷的小粽子。它们身上的每个棱角,堪比锥尖和刀刃,人的手脚碰上定被刺破割伤。海鸥落到它的领地上面,它们出其不意钻出洞口,将海鸥脚蹼抓豁。将石棱蟹放到毒太阳底下暴晒三天,把蟹干扔进海里,沾水就活。

它们还是破拆专家,不管被捉进筐里还是葫芦头,都能轻易逃出囹圄。被捉回家的石棱蟹,每一只都是特种兵。墙缝、灶坑、灯窝、风箱、鞋壳、炕席底,都是它们的潜伏之地。它们夜晚行动,顺门缝、窗户、猫洞子钻出去。

它们会识别方向,躲避人群,从不贸然穿越路面和车道。它们昼伏夜行,大多数都能突围成功。长期蛰伏的石棱蟹,直到消耗成空壳,才慢慢死去。

捉到石棱蟹被放进锅里蒸煮,“乒乒乓乓”地爆裂,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南海底大片滩涂上,蜂窝般地布满洞孔,每个洞穴里面都蛰伏一只河蟹。

就像不知道“海黄瓜”是海参,小西山人也不知道河蟹是大闸蟹。退潮时,河蟹钻出洞口晒盖,嘴里吐出团团泡沫,远远近近一片“滋滋”声。

柱子五叔进入滩涂,随便选一处洞穴,把手伸进去掏到胳膊肘深,经过一番较量,掏出一只河蟹。河蟹个头大力气小,虚张声势地张开两只大螯。海边人不吃淡水鱼也不吃河蟹,河蟹被五叔放生,就近隐匿在烂泥里,以为脱险。

绵延无边的滩涂上,栖息绵延百里无数只洁白的海鸥。海鸥的叫声像猫,小西山人叫海猫子。昨天被父亲用老洋炮轰死震昏的海鸥,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海鸥面对袭击,从不惊慌失措,招惹它们注定没有好果子吃。一只海鸥遭遇不测,它的信息瞬间传遍庞大海域。接连起飞的鸥群聚集到事发地,铺天盖地一群接一群轮番俯冲。它们冰雹般倾泄粪便,直到把攻击者逼到穷途末路。

两道沙尖子仍钳制着南北两岸、中间过水的口子,就是河口门子。

西海涨潮时,汹涌的海水从狭窄的河口门子涌入,裹挟大大小小的鱼类蜂拥而入,就连笨拙的比目鱼类,都能游进盐场老李大河,再进入小西山地东头。

伶俐的白眼梭鱼,能游到十几里外的永宁南河,退潮时再回归大海。

人站在河口门子南北沙尖上,就像站在尖头子鱼的鱼嘴上。在《地名志》上,“河口门子”被国家命名为“大西山港”,盐场和小西山都榜上无名。

一家人绕过西海边,来到西北海。

悬崖上背风向阳的“蛇盘地”,是传说中的龙穴。上面野草灌木丛生,五冬六夏温暖如春。从石缝中钻出一棵虬枝盘绕、碗口粗的山枣树,传说是青龙化身。每到秋天,熟透的山枣是一树红彤彤的龙丹,蛇吃了成龙,人吃了成仙。

熟透的山枣落在树下,从来没人敢品尝“龙丹”得滋味。

二十多年前,在此落滩的青龙起飞,落进营口方向的芦苇塘里。也有人说,南蛮子挖“棒槌”将龙穴挖破,两条没修成的沙龙窜出,借海上大风向南长驱直入,所到之处沟满壕平,在大、小西山各形成一座沙岗子。石门外隔着一道海滩,一道半里地长的剑状青绿色礁石,直插入海,叫“青石线”。也有人说,“蛇盘地”上面的青龙,没等修成既贸然入海,被贬成一线青石。

大西山人为了绕开沙岗子,有的走南海底,有的走小西山房后。好比人的两只耳朵,两个屯的许多人只是耳闻,到死都没见上一面。

两个屯子的风俗习惯、言语行为、人的性情各有不同。蛇盘地面峰峦重叠,岩层纹理倾斜。壶嘴也是石门,两块青石并列形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山涧无数条瀑布层层跌落,汇聚成小溪流经石门入海。狭窄的石门仅容一条牛进出,在门内横一根木杆,多少牛别想逾越。这里没圈过一头牛,却盛满了有关牛的传说和神话。

牛郎在这里拴过牛,牛王在这里撒过草,神农在这里降过牛。头天晚上在这里插只牛角,第二天五更天听见牛叫。夜里撒把牛毛,天亮时牛犊成群。

再往东是北海,也是小西山的后花园。

“大流”是海中的小溪流,退潮时,平坦铺展的“石炕”,才是海里热炕头。一铺铺石棚,是海中的一块块菜园子,园边子是漫长的海滩。

山上是一座大羊栏,伸进海里的一座悬崖,叫“羊鼻子”。

春天开海,人站在石棚边,用笊篱捞上晶莹的冰花鱼。夏天,赤眼红螃蟹和海爸子上岸。秋天,成堆的海蛰上滩。小西山人只喜欢吃一咬“咔哧”“咔哧”响的沙蛰,对蓝紫色面蛰不屑一顾。他们当然不知道,被成堆遗弃的面蛰叫“蓝瓶僧帽”,是海蛰中的珍品。初冬,被第一场雪呛死的螃蟹、虾爬子、板虾、海葵、海耗子和海黄瓜等,被潮水冲上海滩,堆积成长长的壕塄子,被一个冬天的大北风吹干。这些登得上大堂的海珍品无人识货,年复一年化作乌有。

攀上西山砬子顶尖,一家人站得高来看得远。边外大草甸子和天空的交界处,是蓝、黄两种颜色的融合,在中间划出一条淡绿色圆弧。里城家的大海和天空,是一张蓝色折纸,在海与天的尽头拉开袋子,折合出隐隐约约的海平线。

天空是升腾的大海,大海是跌落的苍穹,脚下陆地是一艘大船。人站在大船上,两条腿是撑杆,一杆一杆往前撑。边外人的体性如同羊草般柔韧,一根肠子通到底,海边人不打鱼也满身腥。大草甸子上的空气是干的,抹多少雪花膏脸上也发燥起皮。海边空气潮乎乎湿漉漉,吹在皮肤上,不抹雪花膏也滋润。

父亲离开小西山时十三岁,老叔四岁。他们没想到,在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风景美丽无奇不有,蕴藏这么多的神奇故事,还不知能产生多少奇闻异事,多少宝物没被发现。小西山不是人间仙境,也不是陷阱,妈妈和老婶放心了。

那几天,爷爷奶奶什么不干,带领全家老少逛风景、赶海、游玩。

爷爷用提网提鱼和玩一样,大胖头鱼“噼里扑娄”被提出海面,一潮提满满一漂箩。奶奶熟记哪块礁石四周有几处螃蟹洞,哪块滩涂上几处“海爸子”窝。她用蟹钩子抓“赤眼红”螃蟹,如同探囊取物,随意在脚下沙窝里一刨,勾出一条沉甸甸的八条须子大“海爸子”。老爷把旋网甩出去,打上一条条梭鱼。父亲手里的鱼钩还悬着,一条“傻鱼”“嗖”地跳出水面,一口咬住诱饵!老叔和老婶拣了一筐海螺,妈妈和老奶、五叔和小叔,在海滩上挖了两筐饭碗大的花蛤。爷爷大夸海口,说往海里随便扔块石头,能打死一条大鱼。他往海里扔了块鹅卵石,果然打中一条白亮亮的大鲈鱼,浮在海面上时隐时现,父亲游进海里捞上来。全家人在海滩上烤鱼,架锅煮海物野餐,渴了喝山空子水,百病不犯。

那天,东北海“三道礓”显灵,奶奶一边啐一边骂,吓的妈妈和老婶失魂落魄。晚上,爷爷带全家人上到房顶,看西北海闪烁的“金锚”和“银锚”,重复那个古老而神奇的故事。爷爷奶奶达到了目的,那个舒心惬意。大、小西山山上海里全是宝物,比边外好没边了。据说谁能一连转七七四十九圈不倒再睁开眼睛,能看见天上的神仙和不同辈分的先人。那天,在爷爷“骂天”“骂东洋”的西山砬子上,爷爷奶奶和全家人闭上眼睛转圈,做“天转地转”的古老游戏:

天转地转,

葫芦头擀面……

全家人一连转了七七四十九圈,睁开眼睛。恍惚中,他们看见了从没看见过的人们:在官道南官道北,董家的子子孙孙,和历代祖先一起春种秋收。

远古神农氏手使耒耜,指导董万富挖沟放水。董百五溜海,狐狸精为他带路。三梨干子放驴,和张果老切磋驴经。大脑蛋和一群猴子走五子儿,梁希全和杨二郎看青。七仙女下凡拔地瓜地草,杨宗成在武松的指导下套兔子。

复州城的风水先生匡衡恒,和刘伯温争论得面红耳赤。吕矬子扛着刷布架子,和卖炊饼的武大郎结伴,去盐场给黄道婆刷布……身边岩石上,镶嵌着两片白亮亮海蛎壳,一片像一位远古男人挥镰收割,一片像远古一位主妇拿勺子盛饭。

这大概是我们这一支子人的祖爷爷和祖奶奶。

漫山遍野的大杨树不断分杈,近枝变成远枝,远枝变回树杈,树杈变成树干,树干变成树根……董龙头、董虎尾,白成太和董千溪,大西山人、盐场人、陈屯人,天下一切男女老少,盘根错节浓郁在枝枝杈杈里,闪烁在斑斑驳驳的树冠中。

全家人被大自然的景致陶醉,一时间糊涂了,不知今时古时边里边外。

父亲站在西山砬子上,极目眺望。辉煌的落日,把远远近近的景物,染成耀眼的橘黄色。他看见了小西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倾心聆听历史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