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爷爷奶奶再没折腾,家境兴旺一顺百顺。
叔叔不去大草甸子下夹子、套子,狍子又成群结地在屯子里窜来窜去,舔猪食槽子和尿罐子。一群群大雁飞回来,丹顶鹤和白天鹅成了常客。姑姑把烟戒了,背上书包,到新成立的小学校里念书。他们虽然上学晚,但是脑子灵,门门功课考第一,连跳四级,都是班级里头三名的好学生,是全校同学的学习榜样。
那天上课,老师讲人生的最高理想,提问:“董云瑞,你将来想做什么?”
叔叔回答:“我要做一位保尔·柯察金那样的英雄: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致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致因碌碌无为而羞愧;在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同学们热烈鼓掌。老师又提问姑姑:“你将来准备干什么?”
姑姑回答:“我要成为电影《乡村女教师》中瓦尔瓦拉瓦西里耶夫娜那样的女教师,把我的青春献给三尺讲台:孩子们,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学生了。我要教给你们识字,算术,我要告诉你们白天为什么变成黑夜,谁住在大海的那一边,风往哪里吹,河往哪里流。我要教给你们-——思想!”同学们热烈鼓掌。
老师说:“同学们要向他们两位同学看齐,自小竖立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努力学习知识和本领,不断进步,为了建设我们美丽的国家而努力。”
“豆、豆,四五六”,是种豆点种口诀。点多了浪费,点少了减产。姑姑自小会点豆种,每墩都在四粒到六粒之间。姑姑上学后,爷爷自己点种。
春播,爷爷赶车去地里种黄豆。口袋角破了个洞,车轱辘一颠,黄豆粒从破洞里往外播撒。道边长出一趟几里地长的黄豆,豆棵又粗又壮,豆荚肥大子粒饱满。秋天,爷爷拔回家上场,比种在地里的黄豆打的都多,既省地又省力。
张老万屯土改时,父亲还在部队。我家被划为贫农成份,分得地主邝守仁家一个洋戏匣子和一架座钟。叔叔可有活干了,不管晌不管夜,点亮梁上的伞灯,打开柜盖上的洋戏匣子,装上唱针放好唱片上足弦,“咿咿呀呀”唱个不停。分浮财时,一箱子唱片被人摔碎,只剩下两张囫囵唱片,一张是京剧《四郎探母》,一张是广东音乐《野马跳溪》。叔叔翻来覆去地放,爷爷烦死了,多少回想把洋戏匣子扔进猪圈。叔叔是老儿子,爷爷和奶奶都娇惯,什么事都依着他。
学校放暑假,叔叔把柜盖上的座钟搬到炕上,进行拆卸组装。“哗啦”一声,上足了弦的发条,把零件崩的满屋子都是。一个齿轮顺窗口飞到院子里,引得一群小鸡争抢,啄了几下放弃。叔叔好不容易把零件找齐,排好顺序,认真琢磨相互之间传动制约关系。他花了几天工夫,终于把复杂座钟恢复原样。
他再进行拆卸,将发条放松,然后“稀里哗啦”一阵响,拆下一铜盆大大小小的齿轮、发条、钟摆、击锤等零件,比父亲拆卸匣子枪都简单熟练。
匣子枪只有少部分零件,瞬间拆卸瞬间组装。座钟零件复杂多样,要是匣子枪就没法打仗了。爷爷终于盼到叔叔开学,说:“这回我可得好了。”
那几天阴天不见太阳,爷爷确定不了钟点。开学前,叔叔忙着赶暑假作业,卸下一铜盆座钟零件还没组装。以前没有座钟时,爷爷看太阳下地干活、收工,回来的不早不晚。有了座钟,爷爷不看钟点还不习惯了,不是早就是晚。
没有胡子不闹狼了家庭和睦了,奶奶不用敲铜盆,一直被零件占着。叔叔下午放学回来,爷爷说:“你把座钟装上,我好看钟点儿。”叔叔说:“老师今天留的作业多,我没有时间。”叔叔写到半夜三更还没写完,作业确实不少。
通过对座钟的拆卸组装,也让处于青春期的叔叔,悟出了男女同学之间的爱情真谛,使复杂的东西变得简单。他给女同学写信表达爱摹之情,也如同拆卸一架座钟。女同学逐渐接受了他的爱情表达,也如同将一架座钟组装完成。
老师根本没留作业,叔叔给班级最美丽的女同学陈萍写情信。
信写完,他又觉得对全班最丑的阎桂花不公平,又给她写了一封情信。叔叔刚学完乘法分配率,把最美的女同学和最丑的女同学都写完,还不能冷落长相一般的女同学。他想了半天,干脆给每个女同学,都写了一封情意缠绵的情信。
第二天,叔叔装满一书包情信早早走了,姑姑让他等一下都不等。
爷爷在心里骂:“小鳖羔子我求不动你,我自己装给你看看。”爷爷脑子也
不笨,鼓捣了一头晌,终于把座钟装好,上足弦,故意摆在柜盖上。
爷爷把座钟装成了哑巴不打点,就像黑瞎子一圈圈傻走。他装错了某个零件,到了半夜三更,座钟突然“嘡嘡嘡嘡”一个劲地打点,直到把弦放完。
睡梦中的爷爷奶奶以为来狼了,奶奶操起放在窗台上的铜盆,推开窗户猛敲。
爷爷摘下墙上的老洋炮,从窗户伸出去,照院子里“轰隆”就是一响。
屯中顿时炸了锅,你一洋炮我一洋炮地轰到天亮,全屯一宿没消停。
天亮后,大伙儿出去一看,根本没来狼,也没有狼。解放后,各区成立了狩猎队,见狼就打,快被打绝了。侥幸活命的孤狼残狼,都逃进了深山老林。
爷爷要不了强,还得求叔叔。叔叔把情信写完全部送达,有了工夫。他用螺丝板子在座钟后面拨了一下,不断转动分针。“叮当”“叮当”响了几阵,座钟就能正常打点了。没有洋戏匣子的噪音,爷爷又感到寂寞。
他在座钟上受到启发,自己动手摆弄洋戏匣子。
他先上完弦,打开小铁盒,用粗大的手指头捏出一根小唱针,笨笨拉拉地装在唱头上。他把唱片在唱盘上放平,把针尖小心翼翼地放在唱片纹路上。
他摆弄老半天急出一头汗,唱盘就是不转。他发现唱盘底下,伸出个如同老洋炮扳机一样的东西。他像放老洋炮往后勾了一下,唱盘“嗖”地一下转了。
他勾大劲了,唱盘越转越快,刮旋风一样刹不住闸,像一群耗子、家雀骂爹骂妈吵架。爷爷赶忙往回勾,又勾大劲了,唱盘慢是慢了,里面的人如同在坟地里压低声音、慢声慢气学鬼说话。他把“勾子”拨到中间,这才正常了。
单干好比独木桥,
走一步来摇三摇。
互助组好比石板桥,
风吹雨打不动摇……
那当时,农村从几家相互插犋的互助组,又向合作化的生产方式过渡。爷爷有了闲工夫,没事就放洋戏匣子解闷,时不时有板有眼地唱几口: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
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
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爷爷想起这些年经历的事情,心情和杨延辉一样,掉下几颗眼泪。
杨延辉太悲,爷爷放另一张唱片《野马跳溪》。他情不自禁地随着音乐,像野马一样在地上跳来跳去。奶奶赶紧叫季淑清:“你爹让洋戏匣子药着了。”
季淑清说:“爹是高兴。”奶奶过去听,不由自主地和爷爷一块儿跳。
好长时间,叔叔没往家里套野鸡和狍子了,爷爷馋野味馋的直咽唾沫。奶奶让季淑清烧水,准备褪野鸡毛。她到仓房里舀一小瓢苞米粒,“哗”地往院子里一撒。眨眼工夫,一群野鸡“扑棱棱”落了一院子,和家鸡争抢粮食。
爷爷坐在炕头上没挪地方,从炕席底下抽出半截子小洋炮,对着院子“轰隆”开了一响,震死震懵好几只大野鸡。家鸡听常了一个没伤,连软皮蛋都没下。
水烧开,季淑清出去提回一只野鸡,放进大盆。她从锅里舀开水秃娄毛,炖了一大锅香喷喷的野鸡肉。爷爷想吃狍子肉,奶奶在街门口撒了一把盐粒,招来一群傻狍子吃盐。爷爷藏在墙后,像在南洪子打梭鱼抡旋网,一下罩住一只狍子。天上过雁,两岁的姐姐在街门口用羊草絮个窝,对着天上大声唱儿歌:
南来雁,北来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