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淑清大义让夫,保全父亲和冬妮娅这桩跨国婚姻。苏、中双方首长前来问候,对季淑清的行为表示敬佩。卫戍司令部派一辆嘎斯车四个全副武装战士,护送爷爷一行人回家。他们来的时候走了一个多月,像几只飞蛾在灯火间绕来绕去。他们归来时,有车送有护兵保护,像用线扯着,安全顺利到达林甸。这一路,箱子里的酒瓶子被颠得“叮叮当当”响,再是爷爷和“老酒糟 ”“叽里呱啦”地说话。“老酒糟”喝的醉醺醺,分不清瓶子响还是人说话,总和瓶子搭话。
酒瓶子“叮叮当当”,他以为季霖庭害怕胡子放枪,放下酒瓶子听了片刻,说:“胡子放枪?不、不是放枪,是酒、酒瓶子响,你听、听岔了耳。”
酒瓶子又“叮叮当当”响,他以为董希录在夸奖儿子,猛灌了一大口酒,又搭话夸奖:“人帮天帮?云程是富、富贵之人,人帮还不如天、天帮。”
没人和他搭话,他评价火车和汽车:“火、火车是什么?是个齁娄气喘的大老爷子,吭哧鳖肚跑得慢。汽、汽车是什么?是、是个没心没肺的大傻小子,驮着一群人和一大堆东西,不让它停,它就疯疯癫癫地一个劲傻跑。”
爷爷自豪地指着身后几个端冲锋枪的战士,把话头往儿子身上引:“咱有枪!老毛子见了咱都打立正,胡子土匪不敢露面。云程带架,像个大官。”
闺女被休,季霖庭心里不是滋味,眯缝眼睛假装睡着了。
“老酒糟”把半瓶日本清酒喝干,又换了瓶“格瓦斯”,咬开盖子一仰脖“咕咚咚”灌了一大口,被气压住,半天才说话:“小、小鼻子的酒苦,大、大鼻子的酒有劲。要不、不是我,云程也不能有、今天……高、就是高兴……”
季霖庭脑子里,杂乱的戏词被颠散,眼前暴土扬场,抓住这句跑了那句。他好不容易抓挠到一块儿,不是苞米结了穗高粱,就是老母猪下了窝黄羊。
望将军你还念我萧何的情分
金莲我把丈夫叫
问你头插谷草为那般
上马金下马银美酒红袍
一句话问的我眼含热泪
想当年我待你恩德非小
大丈夫要三思而行
谷草那是黄谷草
想答此话难出唇边
难道说大丈夫忘却故交
虽说它只不是纯钢剑
连官封到寿亭侯爵禄不小
斩断夫妻并蒂莲
随我萧何转回程
直到汽车减速,下坡上坎这阵工夫,季霖庭才将那些杂乱的戏词缕成三段戏词,这才有了眉目。一段是“萧何月下追韩信”:
望将军你还念我萧何的情分,
望将军且息怒,
暂吞声;
你莫发雷霆,
随我萧何转回程,
大丈夫要三思而行。
另一段是“华容道”:
想当年我待你恩德非小,
上马金下马银美酒红袍。
官封到寿亭侯爵禄不小,
难道说大丈夫忘却故交!
最后一段是“冯奎卖妻”:
金莲我把丈夫叫,
问你头插谷草为那般?
一句话问的我眼含热泪,
想答此话难出唇边。
谷草那是黄谷草,
杀人的剑连环。
虽说它只不是纯钢剑,
斩断夫妻并蒂莲……
季霖庭将几个人好有一比,董希录是心狠手辣、算计到家的白脸曹操,只要对自己有利,什么亲情礼道全不要。“老酒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要不是他当初乱点鸳鸯谱,闺女也不会落泊至今。他季霖庭是万般无奈的冯奎,不是卖妻而是出卖自己的亲闺女。他唱了一辈子戏编了一辈子戏词,自己才是一出大戏,身上有编不完的戏词。他再一想,这辈子头一回出远门,能活着回来就是沾了大便宜。再说还见到了那么多老毛子大官和抗联的大官,回来时部队专车专送,还送给他们每个人一匹布,一袋大米一袋洋面,还有日本清酒和老毛子“格瓦斯”、“黑列巴”面包。他再不搭话不好,敷衍着说:“这趟门出的值头。”
季淑清抱着孩子坐在驾驶室里,不动也不说话。她觉得自己变成一包没有骨头的棉花绒子,要不是紧紧裹着怀里的孩子,早被风丝丝缕缕抽出车窗外。
爷爷扛着布和酒一进院,奶奶出来第一声就问:“云程休没休?”爷爷像赶集回来,卖了一只小鸡或者买了一头猪崽子,说:“休了。”奶奶又问:“云程和那个洋闺女成亲了吗?”爷爷自豪地说:“他们不成亲,我能回来吗?”
奶奶两手一拍乐得“嘎”地一声,跪地就朝南天门磕了几个响头:“青天大老爷呀,云程这回可得好啦!我们家这回可得好啦!小死老婆可走了!”
季淑清抱着孩子刚要进屋,婆婆的话让她浑身一哆嗦,心被伤透,凉成冰块。他们里城人一辈子使唤三样东西,一是牲口,二是干活的家什,三是媳妇。别看人人都从娘肠里爬出来,他们从来没把儿媳妇当人,连牲口都不如。
奶奶从地上爬起来,见季淑清仍抱着孩子站在当院,脸子“呱嗒”一声撂下来,像呵斥狗:“我儿把你休了,这不是你家,孩子也不是我孙子。是你的东西我们一根布丝不要,是这家的东西你一根草刺也别拿走!还站着干什么?”
季淑清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句话说不出来,眼泪“劈里啪啦”往下掉。爷爷放完东西从下屋出来,忙说:“孩子证完了,是云程的,是咱亲孙子!”
当奶奶知道这个恨不能让狼叼走的“带犊子”是自己亲孙子,一把从季淑清怀里夺过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大放悲声,一边哭一边在孩子脸上狠亲。奶奶哭够了亲够了,埋怨爷爷:“你知道是自的亲孙子,还让儿子和老毛子闺女成亲。孙子没爹了,媳妇不能在家里守一辈子,改嫁把孙子带走怎么办?”
爷爷说:“说休的是你,说不休的也是你,一会儿莲花一会儿牡丹。”奶奶没和爷爷吵,一个劲让孙子叫“奶奶”:“快叫奶奶!叫奶奶!”
在家时,我小哥哥一声声叫“奶奶”,奶奶看都不看。现在让他叫“奶奶”,小哥哥一声不叫。奶奶没脸,用头一步一步地把季淑清顶进屋里。
她放下孙子跑到街上,对着大草甸子喊叔叔:“云祥!赶紧套只狍子,回来给我大孙子煮狍子肉!”回到屋里,奶奶立马对季淑清有了笑脸。
那天下晌,叔叔在“狍子坟”旁边套了只狍子,回来剥皮炖肉。那天晚上,奶奶喂我小哥哥吃了不少狍子肉。她不让小哥哥回妈妈屋里,自己搂着。
没到天亮,她觉得孙子不好,点灯一看,见孙子浑身发紫,一会儿喘气一会儿不喘气,怎么叫也叫不醒。季淑清赶紧过来抱起孩子叫,也叫不醒。
爷爷跑去把宋先生找来,宋先生说:“这孩子得了伤寒,狍子肉是大发物,寒气已经进入骨髓。”他又是扎针又是灌药,孩子还是沉睡不醒。
到了第二天晌午,孩子醒了,睁开眼睛叫了声:“奶奶……”奶奶狂喜:“我的大孙子你可好了!吓死奶奶了!”她跪在炕上,不住朝南天门磕头。到了下半晌,孩子越来越小越来越瘪,到底没活过来,躺在奶奶怀里咽气了。
原来,那只傻狍子头一天吃了叔叔下的砒霜没药死,第二天被叔叔一棒子敲在脑袋上敲死了。狍子体内有砒霜,大人吃了没事,把孩子药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