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千溪总是想不开,说:“我当初花钱买地,钱都白花了?”瞎董万空说:“被小日本占去,一粒沙子都不是你的。”董千溪更想不开,满嘴歪理:“满洲国好赖不济也是个国,是国就有国法,土地是满洲国的,小日本能说占就占吗?比如说我家圈里的老母猪,你董万空能随便赶到自己家里下崽子吗?”
瞎董万空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他不管走到哪里,耳朵听事瞎眼睛看事,脑子里装事琢磨事。不管报纸还是废纸,墙上贴的“仁丹”“三塔牌”化妆品广告,还是“报国纳税单”“奉天大赛马”彩票,不管中国字还是日本字,带字的就从墙上撕回家。半夜三更,他把那些东西拿出来,一个字都看不明白。
躲鲁一次郎时,瞎董万空住在东瓦屯大姑家,三天两头去复州城转悠,往回偷各种各样的报纸。他偷的报纸五花八门,有满洲国机关报《大同报》、日本《朝日新闻》《朝日画报》,还有《申报》《圣京时报》《大北新报》等等。
他还学会了日本语,不但能说还会写,尤其日本话,说的“呱呱”的。他反复看那些曲里拐弯又弯弯曲溜的字码,一夜夜不睡觉瞎琢磨,天亮前都能弄出个横七竖八。再不靠谱的事,他瞎眼睛一挤咕心里翻几个个,就能说出个八九不离十。他把看过的事自己琢磨过的事加在一块儿,不管是日本国、满洲国还是民国那些事,他比满洲国皇帝溥仪看得都清楚,比伪国务总理张景惠琢磨得还透。
听瞎董万空讲时事像听瞎话,有鼻子有眼有根有把,连张景惠为了帮日本人打仗,把办公室铜门把手卸下来造子弹这样的事,他都一清二楚。
满洲国成立后,日本在东北提出“拓殖移民”政策法案。所谓的政策等于强抢,就是按地价的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强购农田。在“国务会议”上,一部分“大臣”同意,一部分不同意,坚决反对。不同意的“大臣”拥有大量土地,担心被强购吃亏、民众造反。双方争执不下之时,“国务总理”张景惠一语定乾坤:“满洲国的土地老鼻子了,满洲国人都是老粗,让日本人来开荒教给咱们新技术多打粮,两头便宜。”提案通过。“两头便宜”,成了日本人欺压、勒索中国人的借口。后来加紧推行“粮谷出荷”,东北农民每季粮食都被征购一空。
有土地的“大臣”坚决反对,粮食征购价格过低,直接损害他们的利益。他们在“国务会议”上借口农民闹饥荒,要求提高收购价格。但是只要日本人吃亏,意见根本行不通。大家都不吱声,都看着张景惠,等他一语定乾坤。
张景慧说:“皇军卖命我们满洲国出粮,闹点饥荒怕什么?我们勒腰带就过去了。”日本人更是得了便宜卖乖,把“勒腰带”这句话挂在口头上。
关东军司令官称赞张景惠是“好宰相”、“日满亲善的身体力行者”。
满洲国有三千六百万人口,耕地四千万顷。实际上,只有五百万人在这块所谓自由的土地上耕种。被日本人强行收购的都是熟地,谁拒绝征地谁的土地就被没收。瞎董万空还以串亲戚为幌子,去成兰子西蓝旗打听地价。
被日本人收购的土地实价,只有市价的“十分之一”。失地农民得到的那点钱,还不够搬家费用。日本人低价收购土地,再通过满洲拓殖公司分给日本移民。
日本移民有了土地不用缴纳农业税,还按月领取口粮。天上不掉一粒粮食,满洲国皇宫不产一粒粮食,农民还得供着他们吃喝,羊毛羊肉都得羊来出。这还不算,满洲国还对失地农民,通过“粮谷统制法”征粮。
几个人终于明白了:满洲国把我们的土地以低价强卖给日本人,低价收购我们的粮食,遇到饥荒还让我们勒紧裤带。满洲国把我们卖给日本人,还让我们帮日本人数钱。日本人屠杀中国人,把本国人成千上万地运过来,不是腾笼换鸟是什么?满洲国不是我们汉人的满洲,也不是满人的满洲,而是日本人的满洲!这是什么满洲国?是吃里扒外国!乌龟王八蛋国!不得好死国!
几个人肚子快气崩了,大骂溥仪和张景惠,直到骂哑了嗓子董虎尾说:“咱们这些长眼睛的人离不开睁眼瞎吧?”
董千溪这才没话说了。
白成太还得回望海楼里站岗,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那天不知道什么节日,小野让人给望海楼里送了一斤白糖。原来是满洲国庆祝日本占领新加坡,每家每户都分到一斤白糖。杀牛婆把白糖给白成太留着,都变色生了虫子。
有一回小野来电话,让他戴白花,白成太以为日本天皇升天了。原来日本在太平洋中途岛战争中失败,海军将领山本五十六战死,让他戴白花哀悼。
小西山拽耳朵腮动弹,家家户户扯筋挂管,往上数几代人没出五服,再争再斗也是这一亩三分地,活着一口锅里抡马勺,死了臭死一窝烂死一块。
两虎兄弟说:“我们宁肯把土地全让给董千溪爷们,也不白送给日本人。”董千溪也说:“我宁肯吃亏上当,也不让肥水流进外人田。”董龙头说:“咱小西山人不承认满洲国,日本国关东洲更远点儿扇!我们草民没有国家,就像孩子没有妈,干脆叫‘小西山国’得了。”董虎尾说:“咱是复县人,叫复国。”董百和说:“叫复国不如叫福国,享福了。”二鸡嘎子说:“复县县城要搬到瓦房店,还不如叫大瓦国了。”董龙头说:“还叫大瓦片子国呢!”
董千溪害怕了,说:“这要是让人告了,咱们都得掉脑袋。”
董虎尾说:“非得往外说吗?心里有就得了,你要是不告没人告。”
董千溪惦心上了,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是件小事,咱们得好好商量商量。是个国就得有皇帝,得封宰相文武大臣,大伙儿现在选皇帝。”
大伙儿说:“让瞎董万空当小西山国皇帝。”董千溪不同意。让董龙头当皇帝他也不同意,让谁当皇帝他都不同意。白成太看出门道,说:“我看让董千溪当皇帝合适。”董千溪当真:“我当皇帝,得封我的几个儿子宰相和文武大臣。”董虎头不高兴了:“就算是个真的,你给我们这些人封个什么官?”
董千溪摆起皇帝派头:“先给朕跪下,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董龙头一耳刮子没扇着董千溪,差点把腰闪了,骂:“你个驴进的生姜断不了辣气,不是听不出好赖话,而是猫不吃给狗攒着!你当皇帝更得是个昏君,头一天就得把小西山给卖了,第二天就招来日本人把小西山灭了!宁吃咸鱼喝水,不吃淡鱼喝汤,让山兔子和山草驴当皇帝,也不让你个驴进的当。得让瞎董万空给你取个罪名,告到县里把你全家灭了得了,有你五八没有你四十!”
几个人把董千溪晾在一边,没有他在中间胡搅蛮缠,呛呛几句定好了盘子。
别看大伙儿花钱买地,实际上是替董希录耕种,不管年头好坏,都得给西北地大老太太交租,给她养老。瞎董万空写“地契”,大伙儿在上面按手押。
董千溪磨磨蹭蹭不按,但是不随大流就得被清除,忍痛按了手押。几个人回沙岗子刚要分手回家,董千溪又变卦了,胡搅蛮缠:“你们几个人串通好了骗我。当初瞎董万空故意吓跑了董希录一家和全屯,想独吞整个小西山财产!”
瞎董万空一对瞎眼睛模糊,错把董虎尾当成董千溪,使劲扇了个大耳刮子。董虎尾转手狠扇了董千溪一个大耳刮子,把他打老实没话说了。
爷爷逃离当天,鲁一次郎给永宁城小野少佐打电话,让他带人捉拿董希录。小野给白成太打电话,白成太说:“董希录已经带全家跑了。”
鲁一次郎改变主意,要放长线钓大鱼,才能实现他的理想和目标。等他亲自缉拿董希录回来,有了所谓的法理依据,再将小西山灭屯。
多亏瞎董万空提醒太奶和几个爷爷出去躲灾、吓跑了全屯;更多亏了鲁一次郎在大草甸子上疲于奔命,被父亲两枪毙命,否则,小西山人已经灭了。
小西山貌似风平浪静,背后潜伏着不仅是断根绝种的灾难。这要是说给小西山人听,谁都不敢相信。瞎董万空不但是我家和全小西山人的大恩人,也是董千溪的的大恩人。他恩将仇报,把瞎董万空当仇人,仍对他不依不饶。
他破口大骂:“你瞎董万空垫车轱辘火烧水淹不得好死!你家八辈子绝后断子绝孙!你两脚生疔烂成两根棍子,两只手烂掉十根手指头变成骨娄!”。
瞎董万空和董千溪对命,一头撞到董龙头身上,把腰给撞歪歪了。
前方战事吃紧,驻瓦房店的日本守备队编入关东军,小野少佐报名上了前线。那天傍晚,白成太打电话向小野少佐例行汇报,一直没人接,以为小野考验他。杀牛婆死活要进望海楼,他从楼上扔下一块大石头,砸出一地火星子。
杀牛婆逃到山下,成宿半夜喊他回家。他以为小野少佐对他进行考验,哪敢下山。每天一早,他照样早起跑步、操练,自己为自己喊口令。
他喝完格子粥出去泚完尿,高唱满洲国国歌、升国旗,整天在楼内了望。瞎董万空来西山砬子,站在远处喊:“小野少佐已经离开了永宁城!”
白成犹豫了半天,半信半疑走出望海楼。
边外人说,董希录把里城家的暖和气带来了,冬天不那么冷了。小西山人也说,董希录把这边的热乎气带走了,冬天“嘎巴嘎巴”冷。三天两头,小西山降临一场大冰冻,鸡鸭鹅狗冻死一茬又一茬。天天都是大冰冻,也比当亡国奴强,无国无家才是走不出去的冰窟窿。大伙儿又敢赶海,搂草,拣蘑菇。
老一茬光棍都拉上帮套,董万开和瞎董万空,仍是两条光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