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小说网 > 都市重生 > 走出小西山 > 第20章 白成太夜游三屯唱樱花 爷爷九死一生夜闯边外

第20章 白成太夜游三屯唱樱花 爷爷九死一生夜闯边外(2 / 2)

开车的日本兵下了车,一直站在坑里,原来是个矮胖、半人高的矬子。矬子像个倭瓜精,天底下找不出这么个丑八怪,用牲口配出来都比他好看。丑八怪端一枝上了刺刀的长枪,笨笨卡卡地爬上西山砬子顶。他端着枪颤颤巍巍地往天上瞄准,吓的人们捂住耳朵。他哆哆嗦嗦一直不开枪,大概是吓唬人。

小野少佐拿了架千里眼,放在眼睛上转圈儿照。小西山和大西山的男女老少,一群群站在山坡上看热闹。董鸿雁头顶一口大锅,准备挡日本人的子弹。

白成太时刻不离跟在日本人身后,不停地说日本话。不管日本人说什么干什么,大伙儿都笑。年纪大的女人笑的前仰后合,年轻女人们笑不露齿。

男人和孩子们,只对日本人身上背的手枪感兴趣。他们没觉出日本人手枪像“王八盒子”,像背了一只装在皮盒子里面的“猪膀蹄”。以后在大、小西山,“猪膀蹄”成了手枪的别称。日本丑兵来到悬崖边,拣起石头往鸽子上下翻飞,一只没掉。

人们惊叫着,屁滚尿流往西山砬子一看日本兵不是打人,又窝头爬上来,交头接耳议论。

大伙儿说:“日本人的枪不准,不响,没有大老爷子的咳嗽声大。”“日本人连鸽子都打不着,瞎猫碰不上死耗子,肯定打不死人。”有人遗憾地说:“日本人不该是这个样子。”有人侥幸地说:“日本人就得是这个样子。”

女人们都对少佐感兴趣,里外三层围住看。少佐瘦干干的小个儿,白脸皮,细皮嫩肉让人怜爱。他不安地看着周围人群,不时抬一下手,扶一扶滑到鼻梁上的眼镜。有人上前摸他腰上的手枪,他躲开,用一只手警惕地按住长长的洋刀把。有的女人试探逗他,在人群后面又推又搡,让前面的女人往他身上撞。

白成太为少佐解围,喊:“大家别闹!皇军要训话!”少佐把大洋刀往身前挪了挪,像棍子那样拄着。他清了清嗓子,文绉绉地讲了一番日本话,大伙儿一句都听不懂。白成太翻的什么,大伙儿也似懂非懂。大伙儿只觉得少佐的嗓音又细又嫩,像小山喜鹊“喳喳”叫。瞎董万空刚学日本话,半懂不懂,在少佐的话里听出不少“挖”“腰”“马司”“腰细”。他理解成:日本人要在这里挖地,做裤腰带和马鞍子。大伙儿对少佐的印象相当好,年轻女人们含情脉脉。

白成太反复说给大伙儿听,逐渐听明白了。皇军要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变成皇道乐土,让中国人过好日子。皇军要在西山砬子修建了望塔,保护这一带良民安全。只要日本人不杀人不抢地,干什么都行,修了望塔还能镇住精气。

董万全问白成太:“和皇军翻一翻,让大伙儿坐一坐自动。”白成太翻给少佐听,少佐满口答应。白成太安排每三十个人一帮,轮流坐“自动”过瘾。

上了“自动”的人很自豪,前面的人手扶横梁,表情庄重。“自动”“轰隆隆”一开,有人吓的面如土色,有人哭喊着要往下跳。伏在前面横梁上的人,赶紧缩回车厢。颠簸着往山下跑,像去滚砬子。车上一片哭爹喊妈尖叫声,白成太和少佐“哈哈”大笑。“自动”开过大西山,在大沙岗子边调过头,又往西山砬子这边开。

汽车回来时,车上的人都站直了,扶着车帮和横梁。他们身子舒适地抖动,个个笑呵呵地满足,都说这辈子值了。下了汽车的人们,给

他们比量着,如何双手把住横梁和车帮,身子要随车前后悠荡。女人们说悄悄话,把上面的奶颠出来了,把跑了十多趟,所有的人都坐一次,善于投机取巧的人,偷坐了两次。

少佐坐上汽车,下山回永宁城,有的女人偷着哭了。那些胆小的人和来晚了的人没坐上,后悔得捶胸顿足。有人站在少佐站过的地方,体会有什么不同。一群孩子在日本人放枪的地方,在鹅卵石里翻找子弹壳。有个孩子拣到子弹壳,大人说烂手,孩子赶紧扔了。因为日本人的枪和复州城警察的枪有什么不同,大伙儿呛呛到太阳落山,诅咒让日本人的枪子打在对方身上,就知道能不能打死人。大伙儿埋怨造谣的人,日本人坏,怎么在大连又是修铁路又是建工厂又是建医院?大连、复州城、瓦房店什么能人没有,哪个不比小西山人见多识广?民国再好,咱也没看见汽车,还叫“自动”,只有日本人让咱坐汽车过瘾。

日本人来了,爷爷和奶奶没跑也没躲,该干什么还干什么。爷爷连老天爷都不怕,也不怕日本人,也不会拿鸡蛋碰石头。朝廷同意日本人来中国,小西山人没同意日本人来小西山。他没有能力将日本人赶出中国,也赶不出小西山,但是看明白了日本人和国家之间的事情。爹主不了事,妈病病殃殃,哥兄弟之间你拧我歪,外人不欺负才怪。太爷和太奶也没藏也没躲,在家里守着孙子孙女。

有一年深秋暴风雨之夜,从老牛圈上来三个人,轻车熟路来到小西山,来我家房后敲门。爷爷下地开门,把他们让进屋里。他们被浇成了落汤鸡,冻的浑身哆嗦。奶奶找衣裳给他们换上,做饭给他们吃。他们说是从营口那边过来的渔船,遇上风浪,从西北海大流上滩。奶奶收拾西屋烧热了炕,让他们换了衣裳睡觉。天还没亮,他们不辞而别。他们是日本“黑龙会”绘制地图的间谍,为日本入侵中国做准备。屯中来过不少外地人,有的寻找亲人尸骨有的采“棒槌”。

小西山人至死不知道,被他们请回家过年埋在“无主坟”里的“南蛮子”,都是日本间谍。在少佐的地图上,小西山叫“兔岛”,大西山叫“鹿屺”,西山砬子叫“鸟停”,都以禽兽命名。西沙岗子、沙岗后、三把镰刀拐、坎子、大胡同子、老碾房、大井、赶牛道等都标记得一清二楚,有的重新修改命名。

在白成太一手操办下,按照日本人图纸,在西山砬子南麓修建一座两层青砖到顶、铸铁压顶的了望塔,叫望海楼。少佐住在永宁城,一次都没来过。

白成太不去大连了,在邻村招了几个没有家口的单身汉,看守望海楼。他们在望海楼里生火做饭,由三个村屯摊派粮食蔬菜油盐酱醋。日本人没发给他们武器,每人扛了根棒子,叫“棒子队”,白成太任队长。他和在护城部队当兵一样,忠实履行职责,每天带领“棒子队”操练,在小西山都能听见口号声。

日本人架了根从永宁城通往望海楼的电话线,安了一部电话。每天傍晚,白成太给小野少佐打电话,说一句“平安无事”交差。白成太说:“人一碰电线得被电成灰。”二十里地长的电话线,一直架到光复也没人敢动。

有人赶海、放牲口、搂草在附近走过,“棒子队”出来驱赶。谁跑的慢了不但要挨棒子,还威胁要打电话报告皇军。以后,人们都绕着望海楼走。

那天,爷爷站在沙岗后,一眼看穿日本人的阴谋。望海楼根本不是什么了望塔,而是日本人在大、小西山埋下的地角石!在全国,日本人不知埋下多少这样的地角石,占了多少中国土地。爷爷在南岛子、西庙山、万家岭子、老帽山等地,都埋过地角石。他去大连寺儿沟晒大粪,在东海头、老虎滩也埋过地角石。他听说三个日本人统治一个长海县,特地坐船去海岛埋地角石。等到日本人放赖国家要不回国土,他再挖出地角石和日本人对证。官司要是打赢了,国家肯定奖励土地。他的比例是:国家都不要的土地,日本人能占凭什么我不能占?他走到哪里都把“地角石”埋到哪里,能多埋不能少埋,还撺掇别人一块儿埋。

白成太为了不打草惊蛇,暗中跟踪爷爷一年,掌握证据之后,打电话向永宁城小野少佐报告:“小西山董希录反满抗日,埋地角石侵占大日本国土。”小野少佐一心想着上前线作战,根本没当回事儿,把事情上报之后忘在脑后。

北海刮大北风,将石炕上的海蚀洞吹得呜呜咽咽,像哭丧妇报庙哭丧。奶奶对爷爷说:“这不是好兆头,你赶紧到拜把子兄弟曲大善家躲一躲。”爷爷没当回事儿,照样在沙岗后耪苞米。刚挂锄,复州城来了几个警察,将爷爷五花大绑,栓在马后面带走。他一连过了几次堂,被以“私占满洲国国土罪”关进大牢。

好好的家没了顶梁柱,奶奶再刚强有主意,也束手无策塌了天。奶奶求老天爷、土地佬、王母娘娘,求她的两个老对手狐仙和黄仙,都是临时抱佛脚。太奶缝了小人用针扎透胸口,晚上挂在西头子小庙前旗杆上。她把小人缝的人不人鬼不鬼,一看就知道咒谁。太爷咳嗽哮喘“霍霍”磨刀,准备去复州城劫狱。

瞎董万空和董虎头、董虎尾、董万开一大群人,去复州城为爷爷做保。复县警察局答复:“董希录是和邻居家因地界发生恩怨,属于民事纠纷。况且是在自己国家地面上,和日本国土没有任何关系,中国人的事情自己能解决。”

当然,中国人向着中国人,复县人向着复县人。董希录犯的不是死罪,顶多过几次堂,关几天放回来。瞎董万空他们回来一说,奶奶放心了。

那天,复县警察局准备放人,从大连来了个叫鲁义朗的日本法官。他看过卷宗之后,说:“复县警察局没有权力放人,这个案子我亲自审理。”

鲁义朗是土生土长的大连人,和刘雨田、张本正一样,死心塌地为日本人效劳。他毕业于日本东京法律大学,回国后,在一家日本律师事务所当律师。

中国的近代史是一部屈辱史,鲁义朗的家乡旅大,更是一部屈辱史和血

泪史。日本花费二十年时间,把大连建成东北亚的门户港口,在城内修建成

放射状道路,西洋建筑鳞次栉比,成为一座名扬中外的现代化国际城市。

鲁义朗对日本人崇拜的五体投地,把日本当成大连和大连人的希望和救星。由日本控制的满洲国成立后,日本向满洲国租借关东州,达成新的租借协议,将满铁附属地行政权交给伪满洲国,保留关东州于名义上独立于满洲国之外。

鲁义朗把名字改为鲁一次郎,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而是日本关东洲人。他加入日本特务组织,发明“白票电话”,为破获抗日放火团立下汗马功劳,成为土肥原贤二麾下一名具有多重身份的间谍。他以律师身份为掩护,要在法理上,将“关东洲”变成日本国土的一部分。他以董希录在“关东洲”埋地角石这一案例,作为将“关东洲”纳入日本版图的法理依据。他说:“这不是普通民事纠纷,而是关系到关东洲的管辖权属问题。”复县警察局抵制:“此案和关东洲没有任何关联,我们维持原判放人。”鲁一次郎辩称:“董希录在关东洲等地埋过大量地角石,根据有关具体法律条款,已经侵犯了日本国法律。关东洲,已经是事实上的日本国国土。”复县警察局反问:“满洲国包不包含关东州?”

鲁一次朗强词夺理倒打一耙:“满洲国的领土范围只包括辽宁、吉林和黑龙江三省,不包含关东州。复县警察局不但无权判案,还有包庇反满抗日分子之嫌疑。”复县警察局据理力争:“根据《日满议定书》有关条款,关东州主权归满洲国所有,这又怎么解释?”鲁一次郎说:“满洲国承认清朝将旅顺和大连租借给日本的条约,故关东州继续由日本管辖,不属于满洲国行政区划。案犯董希录在关东洲境内埋下地角石,不仅侵占日本国租界地,也侵占了满洲国领土,是罪上加罪。”复县警察局反驳:“日本把望海楼修到复县,算不算把地角石挪到别人国家?日本侵占董希录的土地,他为什么不能到关东洲埋地角石?日本派遣开拓团二十多户一百多口人,占领西蓝旗土地种水稻,是不是侵占中国土地?”鲁一次郎这才亮出真实身份,把董希录押往大连,关进旅顺监狱。

爷爷不知是死是活,奶奶只得听天由命。太爷得知大儿子被关进旅顺大狱,说:“当亡国奴就是呆在尿壶里。”那天,太奶和奶奶从街上园子里摘茄子、芸豆。太爷手拿杀猪刀,从屋子里爬到院子中间,一头气没上来憋死了。

太爷死后,爷爷仍没有下落。不知什么时候,董千溪又搬回小西山。瞎董万空几次去复州城打听,都没得到爷爷的消息。奶奶做出决定,把沙岗后的土地全部退还给几家人。几家人表示:董希录为国家挪地角石,我们宾服。国家亏欠他我们不能亏欠他。他们按满洲国地价,每垧土地六十张老头票,凑了六千张买下土地。奶奶留下一千张老头票,准备去复州城,找人去旅顺把爷爷赎回来。

临行之前,奶奶把五千张老头票交给太奶。太奶把老头票装在一只扁匣内,藏在里屋苞米囤子里。奶奶离开的那天半夜三更,太奶屋里的窗户纸,伸进几把三棱刺刀。有人在外面低声吆喝:“把六千张老头票拿出来,少一张点你全家人天灯……”太奶怀老爷时,想让他成个俊孩,提前取小名叫“胎俊”。

太奶知道来胡子了,忙喊老爷小名:“胎俊!快拿匣子!”太奶破财消灾,让老爷把装钱的扁匣扔给胡子。白海葵把“胎俊”听成“太君”,以为西北地住进了日本太君,拿匣子枪呢。胡子们被吓的魂飞魄散,屁滚尿流逃走了。老爷赶紧把扁匣拿到门口,放在门外关上门,以为胡子们躲在暗处。天亮后,太奶开门出去,只见杂牌武器扔了满地,扁匣仍放在门外,里面的老头票一张不少。太奶歪仍以为胡子耍花招,几天之后,才将那些武器埋在后园杏树

复州城是辽南文化古镇,从西汉时期建县以来,一直是州、县所在地。城墙、城门,城门楼和城垛,和永宁城没什么两样,都像一只下宽上窄的升倒扣在地上,城门四开,城楼修在城门上方。永宁城没有复州城大,没有北城门。传说过去处决犯人时,从北城门推出去斩首,因为闹鬼和许多忌讳,把北城门堵死。

奶奶从北城门走进复州城,以为从西门进了永宁城,好半天转过向。复州城的街道比永宁城的街道宽,两边店铺密集,街上行人比永宁城多。永宁城只有一条主街贯通东西,复州城街道四通八达,连通所有大街小巷、庙宇、古塔和每一处城墙。城东有座永丰塔,城南有座文魁楼。城墙比永宁城宽,据说上面能相对通行两挂大车。复州城街上没有骂人、打架,陌生人见面点点头打声招呼。买东西和卖东西的人,都笑眯眯地和和气气。男女老少打扮洋气,说话好听。奶奶相信衙门一定为民作主,判董希录无罪。她找到警察局说明来意,警察说,董希录现在是政治犯,关在旅顺监狱,可能被害了。奶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准备去旅顺探监。她不知道旅顺在什么地方,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扔不下,只好回家。

那天,白美荣去西山砬子望海楼,找白成太想办法。白成太快闷死了,正想去大连小岗子逛窑子,满口答应。奶奶嘱咐他,只打听监狱里面种不种庄稼、种菜和侍弄果木。白成太从大连回来,没打听到董希录下落,只说监狱由沙皇俄国建造,日本人扩建。监狱内有检身室、刑讯室、绞刑室和十几座工厂……

当奶奶知道监狱围墙外有窑场、林场、果园、庄稼地和菜地,犯人们都在那里干活,心里有了底。只要监狱里有种庄稼的,董希录就死不了。大神却说,董希录要是在立秋之前回不来,人就没了。可能有只家雀钻进家里灶火坑,赶紧掏出来。如果一只家雀飞进屋里,也不能害乎,都是董希录的魂儿。

转眼间过了立秋,爷爷没回来,家雀没往锅火坑钻,也没飞进家。太奶大放悲声,二爷给爷爷做好棺材。大神说,董希录阳寿已尽。奶奶却想,外面大田地要秋收,监狱里面大田地也要秋收。董希录即使犯了死罪,也得把场院活儿干利索。那天半夜三更,有人在外面轻轻敲窗户。奶奶知道谁回来了,赶紧下地开门。外面进来一个蓬头垢面、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奶奶一眼认出爷爷。

爷爷受过什么折磨,如何逃出虎口,奶奶怎么问一言不发。他连夜去前街,把太奶和几个兄弟托付给二爷照顾。他和奶奶只三个孩子,挑一副花支笼子,悄悄地走出小西山。他们无处可去,逃往北大荒边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