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去大西山,说看见那个穿一身黑衣裳的小脚老太太,是董外来他妈。董外来特地来了趟小西山,为他妈辟谣,说:“我妈就像大西山的屯子,自从十六岁坐船从‘将军石’那边嫁过来,再没出过大沙岗子,怎么是我妈?”
黑衣小脚老太太是什么地方人,从哪里来到哪儿去,一直是个迷。那天,黑衣小脚老太太又出现在前街,还是颠着小脚袖着手瘪着嘴,一边往大西山走,嘴里一边念叨:东淘淘,西淘淘,淘个萝卜压咳嗽……一伙孩子在她身后跟踪,另一伙孩子绕到沙岗前,到柳树趟子里面围堵。老太太刚进树趟子里不见了,连脚印都没留下。屯中大神说,小脚老太太是修炼千年的野物成了精气,住在西山砬子上。许多年过去,小脚老太太再没出现,被人们忘在脑后。
小西山董洪水去西山砬子套山兔子,发现半山腰有个洞口。他俯下身子往洞里看,只见趴着一条老母狼。他不但没害怕,还动了想做条狼皮褥子的念头。他在洞口下夹子,老母狼扒拉块石头触翻。他杀了只小鸡伴了砒霜放在附近,老母狼看都不看。他下了套子,老母给挪了地方。老母狼从来不祸害人,听见人声赶紧进洞,饿了再钻出洞口。它顺山坡来到山下海边,和人那样溜潮印子,拣吃小鱼小虾。让董洪水惊奇的是,被老母狼尾巴扫过的地面上,长出一片片狼尾巴草。它在海边山坡撒过尿的尿窝里面,长出一簇簇茂盛的狼毒。狼毒花金黄耀眼,和“刺奶果”、桔梗、黄花菜争芳斗妍。老母狼是条孤狼,每年三月过来一条公狼,交配完离开。谷雨前后,从洞面钻出两只毛茸茸的小狼崽。
董洪水趁母狼去海边打食,掏出两只小狼崽摔死,提回家里。他剥了两只小狼的皮做了顶狼皮帽子,把狼骨头填进灶坑里烧成灰。那天三更半夜,他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扒拉醒。他睁开眼睛一看,地上站着个黑衣小脚老太太,满屋子摸摸索索。他以为是老妈起夜走错屋,问:“妈,你半夜三更找什么?”
老太太一边咳嗽一边絮叨:“东淘淘,西淘淘,淘个萝卜压咳嗽……”他说:“妈,萝卜在外屋地。”又迷迷糊糊睡着了。他早上醒来,炕上只剩下大儿子董龙头和二儿子董虎尾,两个闺女没了。老妈说:“我昨晚根本没起夜,也没到你屋里找萝卜。”他找到沙岗后洼地,发现两堆小孩骨头,还有两个闺女带血的衣裳。原来,黑衣小脚老太太是西山砬子上的老狼精!他不敢住在小西山,全家搬往东山得利寺。再没人敢去西山砬子,老狼精那句“唠叨”,成了治疗咳嗽的秘方,感冒伤风、发烧咳嗽、贱咳嗽、婆媳吵架呛了肺管子、鱼刺扎了嗓子等,念叨几遍“东淘淘,西淘淘,淘个萝卜压咳嗽”,吃几片萝卜就见效。我家房西头,是董洪水撇下的几间空房子。董洪水两个闺女的棉袄里,絮着香蒲棒绒子。沙岗后埋葬小孩骨头和衣裳的地方,长出一片香蒲棒草,逐年向四外蔓延。
董西金爷爷在沙岗后盖了两间房子,挖了座水坑供牲口饮水,叫“牛吸水”。“牛吸水”越来越深,两间房子倾斜不能住人,全家搬进董洪水留下的空房子里。
房子里闹过老狼精,每天太阳没等落山,全家人早早吃饭关门睡觉。有天晚上,董西金爷爷犯夜睡不着觉,摸黑到街西菜园子里挖地。黑暗中他“咯噔一锨挖开一块青石板,掀开后眼前一亮,是一坛子金豁豁的金元宝。他盖好石板,赶紧回家拿来香烛和红布准备上供、装金子。他发现坛子还在金元宝没了,变成一坛子石头。那天晚上孙子呱呱落地,他给取名董西金,权当金元宝变成孙子。
打这以后,起早挖金成了他家规矩。虽然没挖到金元宝,养成的勤劳习惯,深翻土壤带来的丰收,大人孩子不缺吃穿,和金子一样珍贵。那一年深更半夜,董西金他爹到房西挖地,发现院子里有个人影颠着小脚往街上走,一边咳嗽一边唠叨:“东淘淘,西淘淘,淘个萝卜压咳嗽……”老狼精回来了!
他提着铁锨刚出菜园,黑衣老太太也出了院子,两眼射出莹莹绿光。他举起铁锨没等劈下来,老太太“呵呵”一笑没了。他赶紧回屋,见全家老少都在酣睡,一个不少。他眼睛一眨不敢眨,手拿杀猪刀守到天亮,两个屋子溜达。
我们两家是近枝,第二天,他全家搬到我家暂住,直到在屯南盖了几间房子。小西山又多了一个地名:南头子。打这往后,大伙儿一看见穿黑衣裳的小脚老太太,赶紧关门闭户。有一回,大伙儿把太奶当成老狼精,闹了笑话。
老狼精阴魂不散,没人敢来西北地盖房子,仅住我家一户。儿子们一天天长大,太爷想在房西头再接几间房子。他已经成了废人,盖房子的打算,早变成尿泚出窗外。那天一早,满脑袋伤痕的爷爷,挑着行李和一大兜子海物回家。他没说经历过什么,只告诉太爷太奶:“六月初九是好日子。”太爷和太奶问:“咱家能有什么好事?”爷爷说:“我和盐场老于家闺女桃红成亲。”
太爷和太奶既为大儿子娶媳妇高兴,又为房子住不开发愁。太爷顾不上骂人,太奶也顾不上往外跑,两个人头一次想到一块儿。太爷说:“我们和五个儿子搬到董洪水空房子里,腾出这边房子给大儿子成亲。”太奶担心:“董洪水家空房子闹过老狼精,怕是住不兴。”太爷喘了半天上来气,说:“大儿子成亲,闹阎王爷也得搬。”太奶说:“五个儿子还小,早晚得成家。”太爷说:“要是不闹老狼精,四间房子算白拣。”五个爷爷知道后气炸了,二爷说:“我去住院子里的猪圈和驴圈。”三爷说:“我去住西北海老牛圈。”四爷说:“我去上海道死早坟,住坟圈子。”五爷和六爷说:“我俩去住穷簸箕,和狗岱子做伴。”
五个爷爷脱得溜光,赖在被窝里不动弹。当他们知道大哥决定在董洪水房子里成亲,欢呼着爬起来穿上衣裳,还碍手碍脚地没活找点活干。
爷爷忙里偷闲去趟东山,给董洪水送去二十块大洋。董洪水多少年没回小西山了,见了乡亲非常亲热,不要大洋盛情款待爷爷。董龙头和董虎尾兄弟俩不高兴,埋怨父亲拿自己家房子送人情,说:“我们以后还得搬回小西山。”
爷爷把大洋还给哥俩,找中人写了契约。回来后,爷爷收拾房子。他当过监工和把头,干这点活儿不在话下。他当过管家和忙头,对成亲的大事小情了如指掌。他会瓦匠还懂木匠活儿,干土木活儿更是得心应手。他把墙壁、锅灶、火炕,院墙、牲口棚、仓房、猪圈、鸡窝、鸭栏等,全部拆除进行翻新。他打通山墙安了扇门,把七间房子连在一块儿,娶了媳妇也要和爹妈、兄弟们一块儿过日子。他到南海底撬回棉槐茬子,把炕烧干,把墙壁烘干。他用花纸糊墙糊顶棚,贴上龙凤呈祥、麒麟送子喜画,把大柜、炕柜,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等置办齐全。
爷爷和奶奶成亲那天,晴空万里,百花齐放百鸟和鸣。北大山上的羊肠小道、老帽山上的松树、龙潭山上营盘、骆驼山海面石排、杨树底大杨树枝杈、西庙山下姜太公钓鱼台上面的坑坑洼洼,看得清清楚楚。爷爷十字披红骑在马上,引领迎亲队伍吹吹打打来到盐场。奶奶蒙着红盖头,被大舅爷抱出家门。
三声炮响,吹鼓手高奏《百鸟朝凤》,一顶花轿把奶奶抬往小西山。太姥爷这才知道对不起闺女,暗自落泪。太姥姥跟出老远,哭的泪人一样。正逢西海涨大潮,从老李大河涌进来的海水,淹到小西山地东头。奶奶早算好潮汐,爷爷起了几个大早,在地东头修好一条迎亲大道。轿夫们走在石墩上,都夸董希录是个人物。奶奶坐在花轿里,从帘子缝隙往外看。老李大河的两合水不断升高,一群群梭鱼丁子追着花轿影子,一条条胖头鱼从水底下浮上来看热闹。奶奶满心愿意,别提多高兴。迎亲的鞭炮在地东头燃放,一直响到西北地我家街门口。
新婚之夜,爷爷和奶奶躺在被窝里说悄悄话。奶奶说:“夫妻是两扇门,白天大敞四开,晚上关门插栓,两扇门合成一扇门。”爷爷说:“夫妻是洋油灯:白天吹灯拔蜡,晚上点灯熬油,直到灯干油尽。”奶奶说:“夫妻是天气:一日东风一日雨,三日东风一场空。”爷爷说:“夫妻是节气:清明前后,种瓜种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两人说:“夫妻和气生财,家不和外人欺。”
爷爷把老镢头放在头前,奶奶问:“放这儿干什么?”爷爷说:“辟邪,屋子闹过老狼精。”奶奶搂紧爷爷:“信神有神在,不信泥坷拉块,我谁都不信,只信咱俩。”半夜三更,两个人睡得甜蜜,一只毛茸茸爪子把爷爷扒拉醒。爷爷以为是奶奶,一把搂在怀里。奶奶贴爷爷耳朵悄悄说:“地上有个人影。”
爷爷睁开眼睛,地上果真有个人影,佝偻着腰满屋子找东西。爷爷以为是太奶走错屋,起身问:“妈,你找什么?”人影一边咳嗽一边唠叨:东淘淘,西淘淘,淘个萝卜压咳嗽……一阵阴气扑面而来,爷爷知道进来精气。他拿出准备好的朱砂含在嘴里,“噗”地一声向黑影喷去。“哧娄”一声,黑影没了。
爷爷把灯点着,在几个屋子里仔细寻找,什么没有,说:“我到妈那屋看看。”爷爷开门进到东屋,太爷、太奶和几个兄弟都在熟睡。爷爷犯了合计,外屋杠顶门,屋里门上栓,精气从哪儿进来?奶奶害怕了,爷爷说:“它找它的萝卜咱睡咱的觉,看它还耍什么花招。”两个人吹灯刚躺下,地上又有老太太在咳嗽。
爷爷大声骂:“妈拉个巴子!是鬼是贼报个名,要钱要命说一声!”
那声音细声细气,像一只小耗子说人话:“我不是鬼也不是贼,你先别问我是谁。你要想让沙子变成金,就得真情真意和真心。你要想让石头变成玉,就得老老实实守规矩。你呀,不是个东西!”爷爷说:“你算个什么东西?这是我的房子我的家,你快滚!”那声音说:“笑话!三百年前我就住这儿了。”
爷爷说:“你住在哪儿?”那声音说:“住在地底下。”爷爷说:“我点灯,咱俩好好说道说道。”那声音说:“你点灯看不着我,也不和你说了。”爷爷说:“你想干什么?”那声音说:“两条路,不是你搬走,就是我留下。”
爷爷说:“搬走?”那声音说:“你要是搬走:扔个桃骨儿变桃园,拣个锅脐儿变铜钱。房前栽树把马栓,屋后脱坯变金砖。儿女专结富贵缘,吃饱穿暖样样全。家里祖坟冒青烟,辈辈世世做高官。”爷爷说:“我不搬,你能把我怎么样?”那声音说:“我先告诉你头四句话,等你的儿子出生后,有个瞎子告诉你后四句话,后面都是个空字,你们家辈辈世世穷折腾,辈辈世世折腾穷。”
沙上建塔根基松,
头顶低悬扫帚星。
高大门楼红灯挂,
外面富来内里穷。
爷爷点灯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哪有什么精气?是奶奶和他说话!爷爷推奶奶:“你怎么了?和我说些什么?”奶奶眼睛迷茫神志不清,如醉如痴手舞足蹈:“我是三百岁的老黄仙,在这里住了三百年。当年董洪水他爹在这里盖房子,让我的子孙后代翻不过身。我借老狼精的煞气变成黑衣小脚老太太,吓跑了董西金一家。我的子孙刚过上几天消停日子,你又收拾房子搬进来成亲,快给我滚!”爷爷以为奶奶说胡话,奶奶恶狠狠说:“你不在三天里、百步外给我修座庙,让你家世世代代沙子埋!挖一辈子沙子盖不成房,划拉树叶子睡凉炕!” 爷爷大怒:“妈拉个巴子你胳膊肘往外拐!我不修也不走,你能怎么样?”
从窗户“刷”地撒进一把沙子,又从棚顶“刷”地撒下一把沙子。接着,地上也“刷”往炕上扬了一把沙子,满炕满被都是沙子。爷爷掀开炕席去拿匕首,抓个空。在王家崴子,爷爷见过一个老太太上黄狼神,打她骂她都不知道。爷爷知道遇见了老黄鼠狼,只得妥协:“我听你的,让我怎么办都行。”
奶奶说:“你三天内百步外,在后园给我修座庙,我修炼半个月搬走。”爷爷答应:“好,你住在哪儿?”奶奶扬手挥鞭仿佛骑在马背上,念念有词:“我在烟波江上行,快马加鞭奔前程。盲人瞎马黑洞洞,我一头钻进囤子空……”
爷爷端灯来到里屋,往囤子空里一照,只见一只长了胡子、断了一条腿的老黄鼠狼,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奶奶在炕上胡言乱语,它四只爪子不住挥舞。爷爷想一镢头砸死老黄鼠狼,又怕奶奶受到伤害。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黄鼠狼,放在院子里。他回到屋里,奶奶已经熟睡。第二天,爷爷问奶奶:“你昨天晚上做没做梦?”奶奶说:“没做梦,一觉睡到大天亮。”爷爷没告诉她昨晚被黄鼠狼附体的事,奶奶仍蒙在鼓里。爷爷在房后修了座小黄仙庙,用黄泥塑神胎,用两根柳树棍削尖刻了凹槽,用胭脂染红栓上红布,插在庙前做旗杆。他找董克坏写了副对联,贴在庙门两侧:藏深山修身养性,出古洞四海扬名;有求必应。
半个月之后一天晚上,爷爷藏在房顶地瓜干囤子后,向后园观望。子时三刻,只听“刷刷”一阵响,从房子四周钻出密密匝匝的黄鼠狼,聚集在黄仙庙周围,朝长胡子瘸腿老黄鼠狼拜了三拜,然后扶老携幼,去往屯北沙湾底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