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了紧大衣,消失在利物浦那永恒的雾霾与喧嚣之中。而在他的身后,那座庞大的港口城市,像一头贪婪的野兽,张开了它那钢铁铸就的巨口,准备吞噬下一个时代。
工业二十三年,冬至。景都北京。雪,是黑色的。它在数千米的高空或许还保持着原本的洁白,但在穿过那层厚重得如同铅块般的低空云层——那是由景都周边四大热电厂、数十座钢铁精炼厂以及无数家庭燃煤炉灶共同编织的“工业穹顶”——之后,便无可避免地染上了这个时代的底色。
雪花落在柏油马路上,瞬间化作污浊的泥水,旋即被一只裹着橡胶轮胎的钢铁巨轮无情碾过。“滴——!!!”一声尖锐且急促的鸣笛声,不再是昔日蒸汽机车那种浑厚、悠长如老牛般的喘息,而是一种更加暴躁、更加干脆、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嘶吼。
一辆通体漆黑、线条硬朗的“麒麟”牌轿车,正以四十公里的时速穿过长安街。它的引擎盖下,不再是笨重的锅炉,而是一颗正在疯狂吞吐着雾化汽油、进行着每分钟两千转爆燃运动的机械心脏——四缸内燃机。这台机器的每一次震动,都像是对着旧时代发出的嘲笑。
车窗降下一半,一只夹着香烟的手伸了出来,弹了弹烟灰。商砚辞坐在后座,指尖感受着真皮座椅传来的细微震动。四十岁的他,并没有像人们想象中那样发福或衰老,时光反而像是一个最苛刻的工匠,剔除了他身上所有的青涩与浮躁,将他打磨成了一块坚硬、冷峻、深不可测的钨钢。
只是,他的鬓角终究是白了。那不是岁月的霜雪,那是过度用脑、过度透支心力所留下的余烬。
“相爷,前面堵车了。”司机小赵看着前方那条由马车、人力车和越来越多的“冒烟铁壳子”混杂而成的长龙,无奈地回头说道。
“堵车。”商砚辞咀嚼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
二十三年前,当他在南澳岛点燃第一座高炉时,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为了“堵车”这个现代社会的富贵病而感到一丝荒谬的欣慰。窗外,不再是低矮的灰墙黑瓦。长安街的两侧,耸立起了五层、甚至六层高的钢筋混凝土建筑。那些巨大的玻璃橱窗里,不再摆着简单的绸缎和瓷器,而是陈列着精巧的座钟、以胶木为外壳的真空管收音机,以及各式各样闪烁着诱人光泽的电器。霓虹灯——一种利用稀有气体放电发光的“人造极光”,虽然技术尚不成熟,经常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并伴随着闪烁,但它们确实在白天也倔强地亮着,将“大华百货”、“西山电气”、“方氏制药”这几个大字,像烙印一样刻在行人的视网膜上。
行人也不再是那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模样。他们穿着剪裁利落的棉布中山装或工装,脚步匆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一种名为“欲望”的东西。那是对金钱的渴望,对技术的崇拜,以及对这个飞速变化世界的……恐慌与兴奋。
这,就是景国。一个被商砚辞用二十三年时间,强行从封建农业的泥潭里拔出来,又一脚踹进第二次工业革命前夜的怪兽。
“不急。”商砚辞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慢慢开。正好,让我再看看这座城市。”
车辆在帝国理工大学(原国子监扩建)的门口停下。这里是景国的大脑,是无数年轻天才梦寐以求的圣殿。商砚辞并没有惊动校方,他戴上一顶黑色的礼帽,压低帽檐,独自一人走进了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