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机的成功演示,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地底工坊这群匠人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最初的震惊与狂热过后,更复杂的情绪开始悄然滋生。
那位资历最老、曾质疑过榫头工艺的李师傅,脸上的震撼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取代。他颤抖着伸出手,想去触摸那光滑运转的齿轮,却又像被烫到一般缩了回来。他一生引以为傲的手艺,在这台冰冷的机器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仿佛看到了自己,以及无数像他这样的老师傅,被时代无情抛弃的灰暗未来。
“巧夺天工……确是巧夺天工……”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可如此一来,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有何用?”
这话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刺破了工坊内因成功而沸腾的气氛。其他匠人闻言,脸上的兴奋也淡去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迷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机器能代替人力,那他们的价值何在?
商砚辞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种情绪的转变。他深知,技术革新最大的阻力,往往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于内部既得利益者的恐惧与惰性。他需要安抚,更需要威慑。
他走到李师傅面前,没有出言安慰,而是拿起一个刚刚切削成型、但齿廓尚有细微偏差的齿轮,又拿起一个他自己亲手锉削、完美符合渐开线原理的齿轮。
“李师傅,请看。”他将两个齿轮并排举起,在灯下对比,“前者,或许也能用,但传动效率低下,噪音大,且寿命短。后者,才是这台机器真正需要的心脏。”
他目光扫过所有匠人,声音清晰而冷静:“这台机器,不是要取代诸位。恰恰相反,它需要最顶尖的手艺,才能将其制造出来。它要求的是极致精准,是分毫不能差的严谨。以往靠经验、靠‘感觉’的粗放式匠作,确实会被淘汰。但能够理解并掌握这种新标准、新工艺的匠人,将成为新时代的基石,其身价,将远超过去!”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方家不会亏待真正的人才。但方家,也绝不养固步自封的闲人。诸位是成为新时代的开路先锋,还是被碾碎在车轮下的尘埃,选择权,在你们自己手中。”
话音落下,工坊内一片寂静。匠人们面面相觑,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挣扎,也看到了一丝被点燃的、名为“机遇”的火苗。商砚辞的话,既是警告,也是承诺。他们意识到,这不是结束,而是一场残酷淘汰的开始。想要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就必须拼命跟上这个年轻人的脚步,学会他带来的这套冰冷而精确的“语言”。
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高强度工作,加上精神的高度紧绷,即便是商砚辞这具经过锻炼的身体,也感到了沉重的疲惫。在将所有后续数据记录、图纸整理封存,并严令匠人不得泄露分毫后,他终于得以离开那令人窒息的地下工坊。
当他沐浴在久违的、哪怕是深秋夜晚清冷月光下时,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空气不再混杂着铁锈与木屑,而是带着霜降后特有的凛冽清新,他贪婪地深吸了几口,仿佛要将肺腑中的浊气彻底置换。
他没有直接回方家安排的住所,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片曾经试验焦炭的马蹄窑旁。窑火已熄,只余下冰冷的窑体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硫磺余味。这里,是他工业之路的起点。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他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成功了?”方琅琊的声音响起,依旧清冷,但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显然已等候多时。
“嗯。”商砚辞没有多言,只是将手中一卷简略的工艺流程记录递了过去。
方琅琊接过,就着月光迅速翻阅。越是翻看,她的呼吸越是急促。她虽是生物化学背景,但基本的工程原理和这图纸背后代表的恐怖生产力,她看得一清二楚。
“八倍……不,如果优化材料和扩大规模,效率还能提升……”她抬起头,美眸中闪烁着与方敬堂如出一辙的、混合着兴奋与野心的光芒,“商砚辞,你知不知道你造出了什么?这是一头能吞噬整个江南纺织业的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