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打铁(2 / 2)

而在商铁的世界里,这却是一场近乎于道的修行。他手中的铁,是有“气”的,是活物。炉火的阳刚之气灌注其中,使其变得狂躁而桀骜。他的每一次锤击,并非单纯的施力,而是在用自己的意志与铁的“本性”对话。他是在为这团混乱的“气”建立“理”一种秩序,一种规则 。新儒家所言的“格物致知”,在此刻被他以最朴素、最直接的方式践行着。他要穷究这块铁的“理”,才能赋予它形与魂 。他的专注,是一种“诚”,一种“敬”,是对这份手艺、对这块凡铁即将脱胎换骨的尊重。

那柄沉重的大锤被高高擎起,划破灼热的空气,带着风的呜咽——

铛——!

第一声锤音,清越、悠长,带着某种劈开混沌的庄严,撞得空气为之震颤。

铛!铛铛!

紧接着,是密集如骤雨、急促如马蹄踏碎冰河的锤音。一场由金属与火焰奏鸣的交响,骤然席卷了这方寸天地 。

商砚辞再次开始推动风箱,为下一次的烈焰积蓄呼吸。他的节奏,自动贴合了那锻打的狂想曲,风箱低沉原始的咆哮,成了这宏大交响乐中永恒持续的低音贝斯。跃动的火光将父亲凝如石雕的侧脸和因发力而紧绷的虎头咬肌照得棱角分明。他们的影子被夸张地放大、扭曲,狂野地投在熏得漆黑的墙壁上,仿佛有远古的巨灵正随着这节奏共舞 。

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锤砸下,嗡鸣未绝!

那赤红的铁条在父亲手中如活物般扭动,被猛地浸入一旁的淬火池中。

“嗤——嘶——!”

一声尖锐到极致的嘶鸣,仿佛是钢铁临死前的最后呐喊。大量白色的蒸汽瞬间腾起,带着一股滚烫的水汽,模糊了视线。

待铁条再度被提起,它已脱胎换骨——一弯冷冽的新月诞生了。弧线流畅如毒蛇昂首,刃口在幽光下凝出一道寒意逼人的细线,仿佛能切开风的肌肤 。

“干得不错,”商铁粗重的喘息声打破了寂静,他用一种混合着惊讶和赞许的目光看着儿子,“没想到你一个书生,体格子看着这么弱,还能把火炉烧到这么高的温度。既然如此,那过几天,我教你锻打。”

商砚辞没有回答,他走上前,从铁砧上拿起那把尚有余温的弯刀。

入手的感觉,是粗糙的。他用指腹轻轻滑过刀身,那凹凸不平的表面,如同患上了严重的皮肤病。刀身的颜色也并非想象中的清亮,而是晦暗且斑驳,仿佛蒙着一层无法洗去的尘埃。

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在父亲眼中,这是一次成功的锻造。但在他这位来自未来的工程师眼中,这却是一件彻头彻尾的失败品。

他甚至不需要显微镜,就能做出诊断。

这粗糙的表面,是大量的夹渣在锻打过程中被压入金属表层形成的 。而这晦暗斑驳的颜色,则是大量杂质存在的铁证。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块铁料中,含有两种最致命的“毒素”:硫和磷。

硫,会在高温下与铁形成低熔点的硫化铁(FeS)共晶体,分布在晶粒边界。在刚才超过1200°c的锻打过程中,这些共晶体早已熔化,严重破坏了晶粒间的结合力,造成了所谓的“热脆”(热脆性)。这把刀,看似成型,实则内部早已布满了无数微小的裂纹 。

而磷,则会固溶于铁素体中,在显着提高硬度的同时,急剧降低钢材的塑性和韧性,尤其是在低温下,会引发“冷脆”(冷脆)。

这把刀,不是武器,只是一件易碎的“铁器”。

商砚辞握着这把弯刀,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沮丧。恰恰相反,一股强烈的、难以抑制的兴奋,从他心底涌起。

他看到了问题,而且,他知道答案。

要解决这一切的根源,不在于锻打,不在于淬火,而在于源头——炼铁。必须用焦炭代替木炭,以获得更高的炉温和更纯净的还原剂,来冶炼出杂质更少的生铁 。然后,需要一座真正的炼钢炉,通过氧化反应,将生铁中过量的碳和有害的硫、磷等杂质去除掉 。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了铁匠铺昏暗的灯光,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未来。那里的高炉喷吐着熊熊烈火,将这个时代的杂质,连同那些腐朽的规则,一同燃烧殆尽。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老爹,”他轻声说,“这把刀,还不够好。”

要锻造未来,必先净化过往。

他的第一步,将从炼焦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