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山脚下,雨下得正急。
豆大的雨点砸在泥泞不堪的土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也砸在路边那辆破旧马车的篷布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响。拉车的老马耷拉着脑袋,不时甩动一下湿漉漉的鬃毛,鼻腔里喷出带着白气的粗重喘息。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掀开一角,露出一张年轻的脸。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眉眼间还残留着几分未脱的稚气,但那双原本应该清亮的眸子,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空洞、死寂,深处沉淀着难以化开的悲恸与茫然。雨水挟着寒意随风扑在他脸上,他却似乎毫无所觉,只是定定地望着远处。
雨幕朦胧之后,是连绵起伏的巨大山影,青黑色的轮廓在低垂的乌云下显得格外巍峨沉凝,仿佛一头蛰伏的太古巨兽。那便是青岚宗的山门所在。
“轩少爷,前面…前面就是青岚宗了。”赶车的老仆福伯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老爷和夫人…他们拼死送您出来,把您托付给老奴,老奴…总算是…不负所托……”
林轩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那万分之一撕裂般的剧痛。
三天前,林家堡还是那个在沧澜江北岸颇有声名的修真世家,虽非顶尖豪门,却也枝繁叶茂,仆从如云。一夜之间,火光冲天,喊杀声、惨叫声、兵刃交击声撕裂了往日的宁静。他被人从睡梦中摇醒,不由分说地塞进这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母亲在他额角留下的那个带着泪痕和血腥气的吻还残留着一点虚幻的温度,父亲那声嘶力竭的“快走!活下去!”犹在耳畔轰鸣。
然后,便是无止境的奔逃。马车在暗夜里颠簸疾驰,身后是映红半边天的烈焰,是越来越远的、属于他过往一切熟悉事物的崩塌声响。
家族,亲人,安稳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夜化为灰烬。
为什么?
他不知道。福伯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逃,拼命地逃,离沧澜江越远越好。直到福伯想起老爷林啸天多年前曾与青岚宗的一位外门执事有过一面之缘,并得赠一枚信物,言及若有难处,可持此物前往青岚宗寻求一线生机。
于是,这青岚宗,便成了他们茫茫天地间,唯一可能容身的方向。
“福伯……”林轩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最终只吐出两个字,“谢谢。”
除此之外,他不知还能说什么。
福伯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混杂的水渍,重重叹了口气:“少爷,别说这些了。到了宗门,一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您…您一定要好好的。”
马车在泥泞中艰难前行,终于抵达青岚宗那气势恢宏的山门前。巨大的白玉石柱高耸入云,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青岚宗”三个古朴大字,即便在雨中,也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气息弥漫开来。
两名身着青色劲装、腰佩长剑的守山弟子拦住了马车。他们的眼神锐利,带着修真者特有的、看待凡人时那种若有若无的淡漠。
“来者止步!青岚宗山门重地,不得擅闯!”其中一名弟子沉声喝道,声音在雨声中依然清晰可闻。
福伯连忙下车,佝偻着身子,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了数层的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一枚巴掌大小、色泽温润的青色玉牌,双手奉上,语气卑微而恳切:“两位仙师大人,小老儿奉家主之命,护送我家少爷林轩前来,求见外门执事赵明远赵仙师。此乃赵仙师当年赠予我家主的信物,还请通禀一声。”
那弟子接过玉牌,仔细查验了一番,脸上的神色稍缓,点了点头:“确是赵师叔的客卿令牌。你们在此稍候,我去通传。”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在林轩感觉中,却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雨水顺着车辕流淌,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他听着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心中一片冰凉的空茫。
约莫一炷香后,那名弟子返回,身后跟着一位身着灰色长袍、面容清癯、眼神温和中带着一丝审视的中年人。
“赵仙师!”福伯见到来人,激动得就要跪下。
赵明远袖袍微微一拂,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了福伯,他目光落在掀开车帘望出来的林轩脸上,微微颔首:“你便是林啸天的儿子?”
“晚辈林轩,见过赵执事。”林轩下了马车,依着礼数躬身行礼。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让他看起来更加狼狈不堪。
赵明远看着少年苍白而倔强的脸庞,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怜悯,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他叹了口气:“林家的事情,我略有耳闻……节哀。啸天兄当年于我有一言之恩,我曾许诺护他后人一次。你既来此,我便给你一个机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轩全身,继续说道:“我青岚宗收徒,首重资质。你随我来,进行灵根测试。若你身具灵根,哪怕只是最差的伪灵根,我也可破例引你入外门,给你一个安身立命、踏上仙途的起点。若……若无灵根,我便赠你些金银,安排你在山下城镇做个富家翁,平安了此一生吧。”
灵根测试!
林轩的心脏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紧张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期盼,从死寂的心湖深处滋生出来。修仙!那是凡人遥不可及的梦想,是力量,是长生,也是……复仇的可能!
他用力点头,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哑:“是,晚辈明白,多谢赵执事成全。”
福伯在一旁,双手合十,嘴里不住地喃喃念叨着满天神佛,祈求他们保佑自家少爷。
赵明远不再多言,转身向山门内走去。林轩深吸一口冰凉的、带着雨丝和泥土气息的空气,迈步跟上。脚步踏在青石铺就、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山阶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穿过几重巍峨的殿宇,来到一处偏殿。殿内已有数人等候,都是与林轩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衣着光鲜,神情间大多带着兴奋与志忑,显然也是今日来测试资质的。他们看到衣衫褴褛、浑身湿透、神情阴郁的林轩跟在赵执事身后进来,都投来或好奇、或鄙夷、或漠然的目光。
大殿中央,矗立着一尊半人高的透明水晶石碑,碑身铭刻着无数玄奥的符文,散发出淡淡的灵压。这便是测灵石。
“开始吧。”赵明远对负责测试的一名老者点了点头。
测试按顺序进行。一个个少年少女走上前,将手掌按在测灵石上。
“李牧,金木土三灵根,资质……下等。”
“王芸,水火双灵根,资质……中等!”
当那名叫王芸的少女测试出双灵根时,殿内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声,连赵明远也微微颔首,面露赞许。那少女顿时扬起了下巴,脸上充满了骄傲。
林轩默默地站在队伍末尾,看着那些或失落或狂喜的面孔,心跳越来越快,手心里全是冷汗。
终于,轮到他了。
“林轩,上前。”老者的声音平淡无波。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他身上。那些目光如同实质,刺得他浑身不自在。他深吸一口气,一步步走到测灵石前,看着那晶莹剔透的碑身,仿佛能倒映出自己此刻苍白而惶恐的脸。
他缓缓抬起微微颤抖的右手,按照之前观察的样子,将掌心紧紧贴在了冰凉的水晶碑面上。
一刹那,死寂。
测灵石毫无反应,连最微弱的光芒都没有泛起,那些玄奥的符文如同沉睡的死物。
殿内响起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老者的眉头皱了起来,看了一眼赵明远。赵明远脸色微沉,开口道:“凝神静气,用心去感受!”
林轩闭上眼,拼命集中精神,试图去沟通体内那虚无缥缈的所谓“灵根”。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在黑暗中徒劳地摸索,却什么也抓不到。
时间一点点过去,测灵石依旧沉寂。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这是个毫无灵根的凡人时——
嗡!
测灵石猛地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紧接着,碑体之上,极其勉强地、断断续续地,亮起了五道微弱到极致、色彩混杂黯淡的光丝。金、绿、蓝、红、黄五色纠缠在一起,光芒之微弱,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
“这……”负责测试的老者愣住了,凑近了仔细观看,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半晌,才用一种极其古怪的语调宣布:
“五行伪灵根,属性均衡……驳杂不纯,灵光微弱近乎于无……资质,乃百年难遇之……朽木级!”
“朽木级?”
殿内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哄笑声。
“哈哈哈,五行伪灵根?还朽木级?我听都没听过!”
“废灵根就废灵根,还说什么朽木,真是笑死人了!”
“难怪测灵石半天没反应,原来是废到了极致啊!”
“这等资质,怕是连引气入体都做不到吧?凡人都不如!”
刺耳的嘲讽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林轩的耳膜,穿透胸膛,将他心中最后那一丝微弱的期盼也彻底碾碎。他僵立在测灵石前,手掌还贴在冰冷的水晶上,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魂魄,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承受着无尽羞辱的躯壳。
百年难遇的废灵根……朽木级……
原来,他连做个普通凡人的资格都没有,在修仙路上,他是比垃圾还不如的存在。
赵明远看着少年瞬间煞白如纸、血色尽褪的脸,看着他眼中那刚刚燃起便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死寂的光芒,心中也是暗叹一声。他早知道林轩资质可能不佳,却也没想到竟会差到如此惊世骇俗的地步。五行伪灵根本就已是修行艰难的代名词,而灵光微弱到近乎于无的“朽木级”,更是闻所未闻,这意味着他几乎不可能感应到天地灵气,更遑论吸纳修炼。
这样的资质,莫说是入外门,就是做个记名弟子,也是绝无可能。宗规森严,他虽为执事,也无法逾越。
殿内的哄笑声渐渐平息,但那些鄙夷、怜悯、幸灾乐祸的目光依旧如芒在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