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4年的秋,来得又急又猛。几阵干冷的北风刮过,太行山的天色便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山头,空气中弥漫着土腥和雨意的沉闷。
这日午后,操练刚过半,天际滚过一阵闷雷,豆大的雨点便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顷刻间连成雨幕,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秋风卷着冷雨,抽打在脸上生疼。若在数月前,这样一场暴雨足以让整个靖南营陷入狼狈:营房漏雨,校场泥泞,军械受潮,人员困顿。
但这一次,情况截然不同。
雨令传来的瞬间,各功能区如同精密的齿轮,依据既定的规程,迅速咬合运转。
军械库厚重的包铁木门早已紧闭,当值库管确认最后一批训练武器归库登记后,便落下重闸。雨水泼洒在青石墙体和覆瓦屋顶上,溅起水花,却无法侵入分毫。库内干燥如常,架上的燧发枪泛着幽冷的保养油光,火药桶密封严实。老铁匠周大锤带着徒弟,趁着雨声,点起气死风灯,逐件检查武器是否有受潮迹象,一切井然有序。雨声在这里被隔绝,只剩下一种令人安心的、属于金属和秩序的寂静。
练兵场上,正在进行的班组战术演练戛然而止。但士兵们并未慌乱。带队军官一声令下,各小队按预案迅速收拢器材,有序撤往场边新建的避雨长廊和营房。铺设的碎石地面发挥了作用,雨水迅速下渗,并未形成往日那种没过脚踝的泥沼。赵刚冒雨巡视一圈,看到排水沟渠水流畅通,场地并无严重积水,满意地点点头:“雨停后,扫净积水,半个时辰内即可恢复训练。”
最宁静的当属 讲武堂。暴雨敲打着瓦顶,声音急促,反而更衬出堂内的安宁。窗纸透进的天光昏暗,但早已备好的油灯被点亮,温暖的光晕洒在课桌和沙盘上。孙神医临时将兵法课改为战例复盘,学员们围在沙盘旁,就着雨声,激烈讨论着上次遭遇战中阵型转换的得失。狗儿在一旁的桌子上,就着灯光,认真核算着不同天气条件下的火药最佳保管湿度。知识的气息,在风雨声中沉淀得愈发浓厚。
后勤中枢,老周的算盘声比雨点更密。他根据各队上报的人数和预估的雨天耗时,迅速核发姜糖、干柴。一队队后勤辅兵披着蓑衣,顶着风雨,将热腾腾的姜汤和干燥的备用衣物精准送达各营房和哨位。没有人挨冻,没有人断炊,整个营盘在暴雨中依然保持着体温和活力。
李昊撑着油伞,独自在雨中巡视。他走过寂静却坚实的军械库,看过长廊下擦拭武器、总结训练的士兵,驻足于讲武堂窗外,聆听里面热烈的辩论。雨水顺着伞沿流淌,在他脚下汇成细流,但他的心,却比任何时刻都更加踏实。这场暴雨,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大考,而他倾力打造的这套体系,交上了一份近乎完美的答卷。它证明了,靖南营不再是一个依赖天气和运气的松散团体,而是一个具备了抗风险能力、能够内部循环、持续成长的有机体。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太原府,清军总兵府邸。
吴三虎面色阴沉地听完夜不收队正的禀报,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桌上一枚温润的玉佩。堂下跪着的探子,浑身湿透,脸色苍白,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
“你看清楚了?暴雨之中,其营寨井然,人员各司其职,并无慌乱?”吴三虎的声音低沉,压抑着惊疑。
“回……回大帅,千真万确!”探子声音发颤,“小的冒死潜至北山鹰嘴崖,用千里镜看得分明!其军械库固若金汤,练兵场有廊檐避雨,那……那讲武堂内竟然灯火通明,似在授课!后勤辎重运输有序,姜汤热水直达哨位……这,这绝非寻常流寇所能为!”
另一名探子补充道:“大帅,前日天晴时,小的窥见其操练。队列整齐划一,火器操演并非乱放,颇有章法,进退有据,似是……似是戚家军遗风,却又夹杂些未曾见过的古怪阵型,极为刁钻悍勇。”
吴三虎猛地站起身,在堂内踱步。雨水敲打窗棂,像敲在他心上。他原以为靖南营不过是一伙仗着地利、有些悍勇的泥腿子,剿灭只是时间问题。但此刻探子带回的情报,描绘出的景象,让他脊背发凉。
秩序、训练、后勤、甚至……教化?这哪里是土匪山寨?这分明是一个正在茁壮成长的、拥有可怕潜力的割据政权雏形!他们不再满足于抢劫骚扰,而是在系统地打造一支真正的军队!
“戚家军遗风……新式阵型……”吴三虎喃喃自语,眼中寒光一闪,“难道真有前明余孽或海外夷人在背后支撑?否则,这些种地的佃户,怎会懂得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