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棂,在傅天融床前的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像是一场无声的舞蹈。张丽涵没有立刻将那张记录着海边笑容的照片收起来,它就那样摊开在枕边,让阳光毫无保留地照耀着那个定格在往昔夏日里的、生机勃勃的少年。
她没有再继续打扫,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的扶手椅上,目光在照片与病床上沉睡的面容之间来回游移。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闷的,沉甸甸的,那不仅仅是悲伤,更像是一种深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触动与共鸣。
一直以来,她都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委屈之中。她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为了家族的利益,被当作物品一样交易到这里,失去了自由,失去了未来,每日与冰冷的仪器和毫无回应的丈夫为伴,还要忍受着傅家人或明或暗的轻蔑与刁难。她将自己的处境视为一场单方面的、针对她的牺牲与不公。
可眼前这张照片,以及脑海中不断闪过的相册里那一帧帧鲜活的画面,像一把锋利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她封闭已久的、只关注自身痛苦的心扉。
这个躺在病床上,生命迹象全靠机器维持,连最基本的人类反应都无法做出的男人——她的“丈夫”——他曾经也是一个那样鲜活、那样耀眼的存在啊。
他会在篮球场上为了一个进球而欢呼雀跃,会在图书馆里为了一个难题而蹙眉沉思,会在海边的夕阳下与朋友开怀大笑,会怀揣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踏上异国求学的道路……他拥有过丰富的情感,炽热的梦想,和触手可及的光明前程。
而这一切,都在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中,被彻底粉碎了。
比起她失去的自由和选择的权力,傅天融失去的,是整个感知世界的能力,是整个鲜活的人生。他甚至无法像她一样,去感受痛苦,去品尝委屈,去无声地抗争。他被永远地囚禁在了自己沉寂的身体里,连表达悲伤的权利都被剥夺。
一股强烈的、带着战栗的同情,如同汹涌的潮水,冲垮了她心中那道以自我为中心筑起的堤坝。她忽然意识到,在这场由两个家族主导的、冰冷的利益交换中,傅天融和她一样,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甚至,他是那个付出了更惨痛代价的受害者。
她被迫嫁入豪门,失去了寻常的幸福可能;而他,则是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被安排了一场婚姻,一个“妻子”,并且永远无法对这一切表达任何意愿。他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
她之前所有的委屈和怨怼,此刻在傅天融这更为残酷的命运面前,仿佛都显得……有些苍白和狭隘了。她至少还能思考,还能感受,还能在夜深人静时独自舔舐伤口,还能在奶奶偶尔的关心中汲取一丝暖意,甚至还能在对他的无声倾诉中,找到情绪的出口。
可他呢?
他什么都没有。只有无边无际的、无人能够触及的黑暗与寂静。
张丽涵缓缓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出于护理的职责,也不是短暂的安慰。她的指尖轻轻拂过相册上那张灿烂的笑脸,然后,又极其轻柔地,落在傅天融那冰凉而消瘦的手背上。
触感依旧冰凉,但这一次,她感受到的不再是尴尬和疏离,而是一种沉痛的、物伤其类的悲悯。
“我们……”她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在确认一个刚刚发现的、令人心碎的事实,“其实都是一样的,对不对?都被困住了,只不过……困住你的,是这具身体,困住我的,是这所谓的身份和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