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战斗过程快如闪电,从第一声爆炸到秦守义发出撤退的尖锐哨音,不过短短几分钟。当附近据点的日军听到爆炸声,派出援兵赶到时,野狐坪补给点已是一片火海和狼藉,留守的伪军死伤大半,而袭击者早已借着风雪和夜色的掩护,背负着沉重的缴获,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守义等人一路狂奔,直到确认彻底摆脱了追兵,才在一个预先约定的隐蔽石缝里停下来喘息。清点缴获,虽然没能拿到武器弹药,但粮食足够洞里的人支撑大半个月,还有了宝贵的药品和御寒的棉衣!
“快!回洞!”秦守义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雪水,声音带着激战后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当他们背着沉甸甸的、用生命换来的年货,如同凯旋的勇士般回到洞穴时,所有留守的人都涌了上来。看着那金黄的粮食、油亮的罐头和救命的药品,压抑了太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混合着激动的笑容。
周瑶立刻用新缴获的粮食和罐头,加上之前舍不得吃的一点岩鼠肉,煮了一大锅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年夜饭”。虽然依旧简陋,但这是他们进入乱石嶂以来,吃得最饱、最像样的一顿饭。
秦守义拿起一个罐头,走到洞穴深处那个新堆起的小小石堆前,将罐头轻轻放在上面。
“弟兄,过年了。吃点好的……”他低声说道,声音有些哽咽。
然后,他转过身,面向所有围坐在篝火旁、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的战士们,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水碗。
“这第一碗,敬牺牲的弟兄!第二碗,敬咱们自己,咱们还活着!第三碗,”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敬小鬼子,和那些数典忘祖的二鬼子!他们的年,过到头了!咱们的年,从今天,才开始!”
“干!”
低沉的吼声在洞穴中回荡,伴随着洞外依旧呼啸的风雪,仿佛一曲悲壮而充满希望的除夕战歌。这一记除夕惊雷,不仅炸醒了敌人的迷梦,更炸开了笼罩在抗日团头顶的绝望阴云。希望,如同那篝火中重新跃起的火苗,再次熊熊燃烧起来。
除夕夜突袭野狐坪的胜利,如同一剂强效的补药,注入了这支濒临绝境的队伍。缴获的粮食、药品和御寒衣物,让他们终于得以在乱石嶂这个冰冷的石头迷宫里,获得了一段相对安稳的喘息之机。
洞穴内的气氛明显活跃了许多。每天能喝上不再是清汤寡水的杂粮粥,偶尔甚至能分到一小块油汪汪的罐头肉,这让战士们的脸上渐渐恢复了些许血色,深陷的眼窝也不再那么吓人。周瑶用缴获的药品,精心治疗着伤员,几个持续低烧的战士体温终于降了下来,咳嗽声也日渐稀疏。那几件缴获的棉衣,优先分配给了身体最虚弱的伤员和放哨的战士,虽然依旧寒冷,但至少抵御了部分刺骨的春寒。
秦守义没有沉浸在短暂的满足中。他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加强了队伍的整训。体能训练重新提上日程,在洞穴附近相对安全的石缝间,战士们进行着恢复性的攀爬、越野和力量练习。战术演练也更加频繁,秦守义将赵旭日和叶青曾经强调的游击战要点,结合乱石嶂独特的地形,反复进行推演和模拟。
“咱们现在像啥?就像石头缝里的蝎子!”秦守义在一块相对平坦的巨石上,用木棍画着示意图,“鬼子是踩进来的大脚板,咱们不能硬碰,得藏好了,看准他脚底板最软的地方,瞅准机会,给他狠狠蜇一下!然后立马缩回石头缝里!”
他的比喻粗俗却形象,战士们听得津津有味,对如何在复杂石林中隐蔽、转移、设伏有了更直观的理解。
然而,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初春的黑云岭,寒意并未消退,反而因为冰雪消融而变得更加潮湿阴冷。这种天气下,洞穴内的生活并不好过,融化的雪水沿着石缝渗入,地面总是湿漉漉的,寒气直往骨子里钻。
更大的危机悄然降临——春季的山里,容易爆发疫病。
先是两个身体本就虚弱的伤员开始出现高烧、呕吐和腹泻的症状,紧接着,类似的情况如同瘟疫般在队伍中蔓延开来。不到三天时间,近半数的战士都病倒了,症状轻重不一,但普遍表现为持续发热、浑身无力、上吐下泻。
周瑶心急如焚。缴获的药品主要是外伤药和少量消炎药,对这种来势汹汹的肠胃传染病几乎无效。她带着未染病的女兵和石蛋,拼命采集所有她知道可能具有清热解毒作用的草药,熬成浓浓的、苦涩的汤药给病号灌下去,但效果甚微。洞穴里弥漫着病痛的呻吟声和草药混合着呕吐物的难闻气味,绝望的阴影再次笼罩下来。
“是痢疾,还是伤寒?”秦守义看着周瑶熬得通红的双眼,沉声问道。他自己也感觉有些头重脚轻,但强撑着没有表露出来。
“说不准,症状很像……但缺医少药,没法确诊。”周瑶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深深的无力感,“再这样下去,不用鬼子来,咱们……”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这支刚刚看到一点希望的队伍,很可能要垮在病魔的手里。
秦守义走到“望风眼”下,冰冷的风吹拂着他滚烫的额头,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望着山下依旧被日军严密封锁的世界,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面对敌人的枪炮,他可以拼命,可以周旋,但面对这无形的病魔,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束手无策。
难道,他们熬过了寒冬,熬过了饥饿,最终却要倒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
就在这内外交困、几乎陷入绝境的时候,负责在“望风眼”值守的战士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
“队长!着老百姓的衣服,好像在往山里跑!后面……后面好像还有伪军在追他们!”
有人往山里跑?被伪军追?
秦守义精神一振,立刻凑到“望风眼”前仔细观察。果然,在山下那条蜿蜒的小路上,两个跌跌撞撞的人影正拼命向乱石嶂方向跑来,他们身后不远处,几个穿着黄皮子的伪军一边开枪一边追赶,子弹打在路边的石头上,溅起点点火星。
那两个人对山路似乎并不熟悉,奔跑的方向有些偏离,眼看就要被伪军追上了。
“队长,救不救?”值守的战士问道。
秦守义脑中飞快地权衡。救人,意味着可能暴露他们的藏身之地,风险极大。但见死不救,尤其是被伪军追杀的人,很可能是与他们一样的反抗者或者无辜百姓,他于心何忍?而且,万一能从这两人口中得到一些外面的消息呢?
眼看那两人就要被伪军合围,秦守义把心一横:“李栓柱!张贵!带上家伙,跟我走!救人!”
他点了五名尚未染病、体力最好的战士,迅速沿着一条隐秘的路线向山下潜去。他们如同山间的岩羊,在乱石间敏捷地穿梭,很快便接近了事发地点。
那两人已被伪军逼到了一处石坎下,无处可逃。五个伪军正骂骂咧咧地围上去,准备抓活的。
“打!”秦守义一声令下!
“砰!砰!砰!”
几声精准的点射,三个伪军应声倒地!剩下两个伪军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跑,被李栓柱和张贵追上去轻松解决。
秦守义带人冲到石坎下,那两人瘫坐在地,惊魂未定。这是两个男人,一个年纪稍长,约莫四十多岁,面容憔悴,穿着破旧的长衫,像个教书先生;另一个年轻些,二十出头,身材精壮,皮肤黝黑,手上布满老茧,像是个庄稼汉。
看到秦守义等人手中的武器和迥异于伪军的精气神,那年长者眼中闪过一丝希望,挣扎着想站起来:“你们……你们是……”
“黑云岭抗日团!”秦守义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被伪军追?”
那年长者闻言,激动得嘴唇哆嗦:“可找到你们了!我们是……是山外游击队的联络员!这位是交通员小王!我们奉命寻找你们很久了!鬼子封锁太严,我们好不容易才摸进来,没想到还是被眼线发现了……”
山外游击队?联络员?
这个消息如同一声春雷,在秦守义耳边炸响!他们不是孤军!组织还在找他们!
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们走!”
带着这两个意外的“客人”,秦守义一行人迅速撤离,再次消失在了乱石嶂错综复杂的石缝之中。回到洞穴,周瑶等人看到带回来两个陌生人,都十分惊讶。
秦守义将两人安顿好,让周瑶给他们检查了一下身体(主要是些擦伤和惊吓),又给了他们一些食物和水。那年长的联络员,自称姓吴,稍微缓过气后,便急切地向秦守义讲述了外面的情况。
原来,上级党组织一直没有放弃寻找黑云岭抗日团这支失散的队伍。得知他们可能在乱石嶂一带活动后,便派出了多批联络员试图潜入联系。吴联络员和小王是其中一批。他还带来了重要的消息:日军因太平洋战场吃紧,近期可能从黑云岭地区抽调部分兵力,防守可能会出现短暂的薄弱期;同时,山外的游击队也在积极活动,策应他们。
“秦队长,同志们都在盼着你们归队啊!”吴联络员握着秦守义的手,激动地说。
组织的消息和山外的形势,如同温暖的春风,吹散了洞穴内积郁多日的病气和绝望。尽管眼前的疫病危机仍未解除,但希望的大门,似乎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
秦守义看着虚弱的战友,又看了看吴联络员带来的、用油纸包裹的、几片珍贵的专治痢疾的西药,紧紧攥住了拳头。
春寒依旧料峭,但坚冰之下,已有暖流涌动。
吴联络员和小王的出现,以及那几片用生命护送进来的、专治痢疾的西药,如同在黑暗窒息的地下河中凿开了一个透气的孔洞,让洞穴里几乎凝固的绝望空气重新开始流动。
周瑶几乎是颤抖着接过那几片珍贵的药片。她立刻根据吴联络员转述的用药说明,优先分配给了病情最危重的几名战士。药效需要时间,但希望本身,就是最好的良药。看着周瑶眼中重新燃起的专注光芒,看着病员服下药片后安然睡去的样子,所有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秦守义将吴联络员和小王请到洞穴相对僻静的一角,围着微弱的篝火,开始了深入的交谈。他需要知道外面世界的确切情况,需要了解组织的部署,更需要判断这条突如其来的“纽带”,究竟能给他们带来什么。
吴联络员,本名吴明远,果然是山外游击队支队的政委,言辞清晰,条理分明。他证实了日军因太平洋战场压力,确实有从黑云岭抽调兵力的迹象,但具体规模和时间尚不明确。他强调,上级高度重视黑云岭抗日团这支顽强生存下来的力量,希望他们能尽快跳出乱石嶂的困境,与山外主力取得联系,形成战略配合。
“秦队长,你们在这里坚持斗争,意义重大!不仅牵制了竹内部分兵力,更是在敌人心脏里插了一面不倒的旗帜!”吴明远语气诚恳,“但孤军奋战,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山外有更广阔的活动空间,有根据地的支持,有药品,有弹药补充……”
秦守义默默听着,炭火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他何尝不想跳出这囚笼般的石林?何尝不想与主力会师?但现实的问题如同冰冷的巨石,横亘在面前。
“吴政委,”秦守义开口,声音因疲惫和思虑而沙哑,“你的意思我明白。但你看我们现在的状况。”他指了指周围或躺或坐、大多面带病容的战士,“能站着走路的,不到一半。缺医少药,体力透支。从乱石嶂到山外,要穿过鬼子几道封锁线,以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强行突围,等于送死。”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且,我们对山外的情况,尤其是鬼子兵力调动的具体情报,掌握得并不确切。竹内那条老狗狡猾得很,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放出风声,引我们出去?”
吴明远点了点头,表示理解秦守义的顾虑:“秦队长的担心很有道理。所以,上级的意思也不是让你们立刻盲目前往。当务之急,是恢复战斗力,建立稳定可靠的联系通道。我们可以先派小王这样的熟悉路线的交通员,建立一条秘密交通线,将山外的情报、药品和小批补给送进来,同时将你们的情况传递出去。”
他看向一旁沉默寡言、却眼神精悍的小王:“小王是我们支队最好的交通员,对黑云岭到山外的小路非常熟悉。”
建立交通线?这无疑是一个更务实、也更安全的方案。如果能有一条稳定的补给和信息通道,他们就能在乱石嶂真正站稳脚跟,逐步恢复元气。
“另外,”吴明远压低了声音,“关于竹内可能的兵力调动,我们也在加紧核实。一旦确认,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那时候,里应外合,突破封锁的成功率会大很多。”
洞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一些,篝火噼啪作响。秦守义陷入了沉思。吴明远的提议,无疑指出了目前最可行的道路。固守待变,积蓄力量。但这同样意味着,他们还需要在这片石林中忍耐更长的时间,承担被发现的风险。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洞穴。周瑶正在给一个服了药的伤员喂水,动作轻柔;李栓柱和张贵在低声检查着武器,神情专注;石蛋则靠在岩壁上,虽然疲惫,却努力睁大眼睛听着这边的谈话……这些面孔,这些与他生死与共的弟兄姐妹,他们的命运,此刻就系于他的抉择。
“好!”秦守义终于下定了决心,重重一拳砸在自己的膝盖上,“就按吴政委说的办!先建立交通线!小王同志,以后就辛苦你了!”
小王用力点头,黝黑的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秦队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接下来的几天,洞穴里仿佛注入了新的活力。吴明远利用他丰富的政治工作经验,开始给战士们讲解全国抗战的形势,分析敌我力量的变化,极大地鼓舞了士气。小王则带着李栓柱,开始详细勘探从乱石嶂通往山外的数条隐秘小路,规划未来交通员往来的路线和隐蔽点。
周瑶在吴明远的指导下(吴略通医术),对病员进行了更科学的护理和用药。那几片西药发挥了关键作用,最危重的几名战士病情稳定下来,并开始好转。虽然疫情尚未完全扑灭,但已经得到了有效控制。
秦守义则与吴明远反复商讨,制定了详细的近期计划:以乱石嶂为隐蔽基地,通过小王建立的交通线,逐步获取补给,恢复战斗力;同时,派出小股侦察力量,利用“望风眼”和交通线获得的情报,继续对鬼子薄弱环节进行有限度的袭扰,保持压力,并伺机核实日军兵力调动情况。
一条连接孤岛与外界的脆弱却至关重要的纽带,就这样在乱石嶂的巨石缝隙中,悄然建立起来。希望不再仅仅是内心的信念,而是化为了可以触摸到的药品、传递情报的纸条和一条通往生路的、虽险峻却真实存在的路径。
秦守义站在洞穴口,望着远方渐渐泛白的天空。春寒依旧,但他的心中却燃着一团火。他知道,最艰难的阶段或许正在过去。他们不再是迷失在石林中的孤狼,他们重新听到了组织的召唤。下一步,就是积蓄力量,磨利爪牙,等待那个冲出牢笼、与主力汇合、给予敌人更沉重打击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