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当机立断,声音低哑却清晰,“我记得政委提过,城东靠近废弃码头的排水渠,有一段年久失修,可能有缝隙能通到城外护城河。”
这是周瑶情报中一个未经证实、风险极高的备用方案,此刻却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
三人不再犹豫,借着建筑物和垃圾堆的掩护,在迷宫般的小巷中向城东潜行。夜色是他们最好的掩护,但也隐藏着更多的危险。巡逻队、暗哨,甚至可能存在的便衣特务,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途中,他们险些与一队牵着狼狗的巡逻队迎面撞上,幸亏老许经验丰富,及时拉着两人滚入一个堆满破筐的角落,恶犬的鼻息几乎擦着他们的头顶掠过。叶青的左臂在剧烈动作下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哼出声。
终于,他们抵达了城东边缘。这里更加破败,空气中弥漫着污水和腐烂物的混合气味。找到了那条几乎被杂草和垃圾掩埋的砖石排水渠,入口处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果然有一处断裂,勉强可容一人侧身钻入。
渠内黑暗、潮湿,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脚下是黏滑的淤泥,冰冷的污水没过脚踝。他们只能弯着腰,艰难地向前摸索。
“妈的,这鬼地方……”“猴子”忍不住低声咒骂。
“别出声,快走!”叶青厉声低喝,她的感官提升到极致,倾听着渠内外的任何异响。
不知在黑暗中前行了多久,前方隐约透来一丝微光,并伴有水流声。快到出口了!三人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
然而,就在距离出口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叶青猛地停下,举手示意。她听到了,出口外传来模糊的日语交谈声……
叶青小心翼翼的探头望去,心顿时沉了下去。出口外并非直接通向荒野,而是一段较为宽阔的护城河河道。
河面上,竟然有一条日军的巡逻艇,艇上探照灯的光柱,不时扫过水面和两岸。两个日本兵正站在艇边,对着河水撒尿,嘴里还嘟囔着抱怨今晚的寒冷和加班。
唯一的生路,被堵死了!
“怎么办?”“猴子”焦急地看向叶青。
强行突围?巡逻艇上有机枪,他们毫无胜算。退回城内?天快亮了,无异于自投罗网。
叶青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环境。排水渠出口,位于一段石砌河岸的下方,位置隐蔽。巡逻艇暂时停泊在距离出口约三十米的水面。她注意到,护城河对岸,是一片相对平缓的荒草滩,再过去就是黑黢黢的山林。
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在她脑中形成。
“听着,”叶青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飞快,“等巡逻艇的探照灯扫过去的下一个间隙,我们潜泳过河。动作要快,不能有任何声音!”
老许和“猴子”脸色都变了。且不说河水冰冷刺骨,他们携带的武器和装备遇水可能失效,单是这冰冷的河水就足以让人短时间内失去行动能力,更别提对岸情况不明。
“没有时间犹豫了!”叶青斩钉截铁,“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把重要东西用油布包好,枪栓拉开,准备随时射击。我第一个,老许第二,‘猴子’断后!”
没有人再反对。他们迅速用身上能找到的油布,将情报和手枪关键部位尽量包裹,深吸一口气,等待着时机。
巡逻艇上的探照灯再次慢悠悠地扫过对岸,光柱掠过水面,移向远方。
“就是现在!”
叶青低喝一声,第一个悄无声息,滑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巨大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让她几乎窒息,左臂的伤口像被无数根针同时扎刺。她强忍着,奋力向对岸游去。
老许和“猴子”紧随其后,咬紧牙关,拼命划水。
河水冰冷,动作必须轻缓以避免水声。三十米的距离,在此刻显得无比漫长。肺部如同火烧,四肢逐渐麻木。
就在叶青的手,即将触碰到对岸湿滑的泥土。
“啪嗒!”
一声轻微的金属撞击声从身后响起。是“猴子”腰间别着的一颗手榴弹保险盖,在剧烈运动下松脱,掉落在了水边的石头上。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
巡逻艇上瞬间传来日语的厉声喝问:“什么人?!”探照灯的光柱猛地转向,向他们扫来!
“快上岸!”叶青嘶声大喊,同时猛地拔出驳壳枪,对着巡逻艇方向“砰!砰!”就是两枪,试图打灭探照灯,但光线太强,未能命中。
枪声彻底打破了夜的寂静。
巡逻艇上的机枪立刻咆哮起来,“哒哒哒哒——”,子弹如同泼水般扫向河面和他们上岸的区域,打得水面噗噗作响,岸边的泥土碎石飞溅。
“猴子!”老许惊呼一声,只见“猴子”在登岸的最后一刻,身体猛地一震,背上爆开一团血花,但他还是凭借最后一股力气,奋力爬上了岸。
“走!快走!”叶青一边依托岸边土坎向巡逻艇还击,一边对老许吼道。
老许红着眼睛,拉起受伤的“猴子”,踉跄着向黑暗的荒草滩深处跑去。
叶青连续几个点射,暂时压制了艇上日军的火力,为老许和“猴子”争取了几秒钟宝贵的时间。她知道自己不能久留,正欲转身撤离,突然,一颗掷弹筒发射的小型炮弹尖啸着落在她附近!
“轰!”
巨大的气浪将她猛地掀飞出去,重重摔在草丛里,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她感到右腿一阵剧痛,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裤腿。
城墙上也响起了警报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更多的探照灯光向这边聚集。
完了吗?叶青的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不!情报必须送出去!
一股强大的求生意志支撑着她,她挣扎着爬起来,拖着受伤的右腿,咬着牙,一头扎进了茂密的荒草丛中,向着山林的方向拼命挪动。身后,日军的叫喊声、枪声、犬吠声越来越近……
……
天蒙蒙亮时,浑身湿透、多处擦伤、右腿被弹片划开一道深可见骨伤口、几乎虚脱的叶青,终于被在山林边缘接应的抗日团哨兵发现。她紧紧攥着那个用油布包裹、浸水但字迹尚可辨认的情报纸条,在说出“交给……团长……‘冬狩’……真的……”之后,便彻底昏迷过去。
而在潞阳城内,天亮后,日军开始了全城大搜捕,重点盘查所有身上带伤、衣衫湿透或有水渍的可疑人员。“老掌柜”的小杂货铺也未能幸免,虽然最终因为没有找到直接证据而暂时安全,但这条重要的情报线也暴露在了极大的风险之下。
孤竹镇抗日团团部,赵旭日看着叶青拼死带回、由周瑶紧急破译整理的情报,脸色铁青。情报证实了“冬狩”行动的存在,规模远超预期,日军集结了超过两个大队的兵力及配属炮兵,预定在五日后,雪停之时发动总攻。
“他娘的!中村这是要一口吞了我们。”赵旭日一拳砸在桌上。
“团长,必须立刻决策!”周瑶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依旧冷静,“是战是走,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赵旭日身上。这一次,不再是流言和猜疑,而是确凿的、迫在眉睫的毁灭性危机。
抗日团的命运,走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十字路口。风雪似乎暂时停歇,空气中弥漫的,是比严寒更加酷烈的战争阴云。
叶青昏迷前拼死带回的情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孤竹镇抗日团,每一位核心指挥员的心上。团部那间烟雾缭绕的土屋里,气氛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
赵旭日反复看着周瑶破译整理出的文字,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抖:
“两个日军大队,配属炮兵……五日后,雪停总攻……中村这老鬼子,是真要下死手了!”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说说吧,是打,还是撤离?”
“打?拿什么打?”
陈勇霍然站起,声音嘶哑,“我们满打满算能战斗的不到四百人,弹药紧缺,重武器几乎没有。鬼子有炮!硬碰硬,就是把兄弟们,往鬼子的炮口上送。我不同意,这是送死!”
他情绪激动,唐雄和野狼峪牺牲的战友,仿佛就在眼前。
“不打怎么办?突围?”
刘啸霆摇头叹气,“外面碉堡林立,封锁沟一道接一道,大雪封山,我们能往哪里突?带着这么多伤员和百姓,根本走不快,一旦被鬼子黏上,在野外开阔地,就是活靶子!”
“抗日团不能散,老唐的仇还没报!那么多牺牲的同志血还没干。”
赵旭日站了起来,情绪有些激动。
一直沉默的周瑶,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划拉着,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或许,我们还有第三条路。”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鬼子预料我们会怎么做?”
周瑶抬起头,目光沉静,“他们料定我们要么固守孤竹,成为瓮中之鳖;要么仓促突围,自投罗网。中村布下这个局,就是在等我们选择其中一条死路。”
她用小木棍在地上点了两个点,代表鬼子的两种预期,然后在两点之间的空白处,重重划了一条线。
“所以,我们偏不按他想的来。我们不固守,也不盲目突围。”
周瑶的目光变得锐利,“我们‘假突围’,‘真潜伏’。”
“什么意思?”赵旭日追问。
“鬼子大军压境,目标是我们抗日团主力。他们的后方,尤其是潞阳城,必然空虚。”
周瑶分析道,“我们可以派一支绝对精锐的小部队,伪装成主力突围的迹象,吸引鬼子的注意力和追击兵力。而我们的真正主力,则携带伤员和必要物资,秘密转移到我们之前经营过的、更隐蔽的备用营地,就地潜伏,隐蔽待机。”
她顿了顿,加重语气:“同时,那支作为‘诱饵’的精锐小队,在成功调动敌人后,不必返回,而是直插敌人心脏。趁潞阳城空虚,给他来个中心开花!就算不能端掉指挥部,也要搅他个天翻地覆,烧他仓库,炸他军火,让中村首尾不能相顾。这样,既能破解眼前的死局,又能变被动为主动,狠狠打击鬼子的气焰!”
这个计划大胆、疯狂,充满了想象力。屋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个逆向思维的计划震住了。
“这……太冒险了!”
陈勇首先站出来,“‘诱饵’小队几乎是十死无生。而主力潜伏,万一被鬼子发现,就是被堵在山洞里饿死冻死。”
“留在原地,是十死无生。”
周瑶平静地反驳,“执行这个计划,‘诱饵’小队风险极大,但主力生存几率大大增加,甚至有可能重创敌人。这是绝境中,唯一可能盘活局面的险棋。”
众人的目光再次投向赵旭日,等待他最终的决断。赵旭日脸色变幻,目光在地上的简易示意图和每个人脸上逡巡。他想到了唐雄,想到了叶青拼死带回的情报,想到了身后几百名弟兄和依赖他们的百姓。
良久,他猛地一捶大腿,眼中爆出一股狠厉决绝的光芒:“妈的!横竖都是死,不如死中求活。就按周参谋说的办,干他娘的!”
战略方向既定,细节迅速铺开。主力由赵旭日和周瑶亲自带领,向位于黑云岭深处的秘密营地转移,陈勇负责断后和清除痕迹。而那个至关重要的“诱饵”任务,以及后续直捣黄龙的尖刀,人选几乎不言而喻。
当赵旭日和周瑶走进临时医疗所,看向刚刚苏醒、脸色惨白如纸,右腿被绷带层层包裹的叶青时,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叶青的目光从赵旭日沉重的脸上,移到周瑶复杂的眼神,最后落在自己无法动弹的右腿上,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
“任务……很重要?”她声音虚弱,但眼神依旧清澈。
赵旭日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周瑶走上前,坐在炕沿,轻轻将战略计划和她预想中“诱饵”与“尖刀”的任务,低声告诉了叶青。
叶青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放在身侧的手,微微蜷缩了一下。
“我的腿……废了。”她陈述着一个事实,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无法长途奔袭,无法高强度作战。会拖累整个小队。”
“我们可以派别人……”周瑶艰难地说道。
“不。”叶青打断了她,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同暗夜中即将扑食的猎豹,“‘诱饵’需要足够分量,才能让中村相信是主力突围。需要最狡诈的战术,才能最大限度调动和拖延敌人。需要最坚定的意志,才能在绝境中执行第二阶段的突袭。”她深吸一口气,忍着伤口的剧痛试图坐起,“没有人比我更合适。就算爬,我也要爬到潞阳城下!”
“可你的伤!”赵旭日急道。
“死不了。”叶青语气冰冷而固执,“给我找一副结实的拐杖,再准备足够的止痛药和手榴弹。‘暗刃’小队的人,我熟悉,他们也知道怎么跟我配合。”
看着她眼中那簇熟悉的、近乎偏执的火焰,赵旭日和周瑶知道,再劝无用。这就是叶青,一把宁折不弯、即便崩裂也要刺入敌人心脏的暗刃。
“活着回来。”周瑶再次说出这句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一次,却显得如此沉重。
叶青没有回答,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开始在心中默默推演行动的每一个细节,计算着如何用这具残破的身躯,完成这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孤竹镇在一种悲壮而紧张的气氛中秘密行动起来。百姓被分批疏散到更深的山里,主力部队开始悄无声息地收拾行装,准备转移。
一支由叶青麾下最精锐、最死忠的“暗刃”骨干组成的小队,也在默默检查装备,他们将携带一部电台和尽量多的弹药,陪伴他们的队长,去执行这场注定悲壮的“死亡诱饵”任务。
风雪暂时停歇,阴沉的天空下,是更加汹涌澎湃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