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呵呵一笑，摆了摆手：“许师傅误会了。我今日来，并非为了修复此盖。墨家的手艺，我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
他顿了顿，拿起那个盏盖，轻轻摩挲着，语气带着一丝感慨：“只是这盖子修好也有些年头了。人老了，就爱回忆。想起当年在金陵请墨家人出手的情景，颇为感慨。近日听闻京城出了位年轻俊杰，眼力手艺俱是顶尖，连墨家的名头都压不住，故而特来一见，顺便…也让许师傅品鉴一下这墨门的手艺。”
这话说得客气，但背后的试探意味，许心和王天河都听得出来。
王天河忍不住插嘴：“老爷子，您这哪儿是来品鉴啊，您这是来…‘验货’的吧？看看我们心哥，比那墨家的人怎么样？”
老者被点破心思，也不尴尬，反而爽朗一笑：“小哥快人快语。老朽确有几分比较之心。毕竟，能当众指出曜变赝品，这份眼力和胆识，非同一般。老朽实在好奇，许师傅的本事，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许心看着老者，又看了看他手中那个代表着墨门高超技艺的盏盖，心中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也被勾了起来。
墨门…这个与父亲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家族，他们的技艺，确实登峰造极。
他沉默片刻，忽然伸手：“老先生，可否让我再仔细看看？”
“当然。”老者将盏盖递过。
许心接过盏盖，没有再看那道修复痕，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了盖子的整体气韵上。
他闭上眼，用手指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感受着釉面的每一寸起伏，感受着那冰裂开片在指尖传递的微妙触感。
几分钟后，他睁开眼，将盏盖递还给老者，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自信：
“墨门手艺，巧夺天工，许心佩服。尤其是这补釉和做旧，已臻化境，肉眼难辨。”
老者微微颔首，等着他的下文。
“不过，”许心话锋一转，“器物有魂，修复之道，在于‘续魂’而非‘夺魂’。墨门之法，力求完美无瑕，形神兼备，但有时过于追求‘无痕’，反而失却了器物本身历经岁月后，那一点点独有的、无法复制的‘呼吸感’和‘偶然性’。”
他指着盏盖：“这件东西，修复得完美，但也因此…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件刚出窑的新品，少了些许宋代汝窑（从釉色和开片判断，此盖类似汝窑风格）特有的、那种历经沧桑后的温润内敛和静谧之气。匠气稍重，天趣略欠。”
老者闻言，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严肃的沉思。他重新拿起盏盖，对着光，仔细端详，许久没有说话。
王天河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感觉心哥好像说得挺高深，忍不住小声问：“心哥，啥意思？是说他们修得太好了，反而假了？”
许心微微摇头，没有解释。
老者终于放下盏盖，长长吐出一口气，看向许心的目光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和惊叹：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许师傅，老朽今日受教了！”
“以往只知墨门技艺无双，今日方知，技艺之上，尚有‘道’存。许师傅年纪轻轻，竟已窥得修复之‘道’的门径，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他站起身来，对着许心，郑重地拱了拱手：“冒昧打扰，还望许师傅勿怪。今日得见高人，不虚此行！告辞！”
说完，他拿起那个盏盖，再次对许心点了点头，转身便走，步伐比来时似乎更快了几分。
看着老者消失在门口，王天河才猛地喘过气来，拍着胸口：“我滴个乖乖…这老爷子，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搞得跟武林高手过招似的！心哥，你刚才那番话，把他镇住了？”
许心没有回答，目光还望着门口，眉头微锁。
墨门…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再次以这样一种方式，突兀地闯入了他的生活。
这个老者，真的只是慕名而来，单纯比较技艺的吗？
还是…这又是墨渊，或者墨云，投来的另一颗问路石？
“天河，”许心转身，走回工作台，重新拿起那只吉州窑玳瑁盏和调配好的腻子，语气沉静，“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