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市区,依旧被夏末的余威笼罩着,空气闷热而粘稠,像一块湿漉漉的毯子覆在皮肤上。三四层的百货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车流不息,人声鼎沸,这一切都与宁静甚至有些闭塞的黄羊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沈雯晴坐在父亲卖掉夏利分期买的皮卡车上,望着外面的市区。
此行的目的地,是去那个新开的龙腾私立中学。这所学校正在市区边缘,建设的教学楼刚刚建立起来。学校目前还未开放,招生的地方实在一处租的宾馆里。几个招生老师在那里坐着。
招生办的老师接待了他们一家。老师的语气礼貌而疏离,像背诵说明书一样介绍着学校的各项规章制度:全封闭式军事化管理,学生一律住校,每月只有一次为期两天的月假;严禁携带手机等电子设备;统一的着装,统一的作息,一切以学习为重。当然,还有那笔对于沈家来说,堪称沉重的学费。
沈雯晴安静地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操场上,确实有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在活动,但他们之间似乎也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沉默和距离感,缺少这个年纪该有的喧闹和活力。这里果然是一个“孤岛”。她心里默默地想,或许,这正是她目前最需要的——一个可以让她隐姓埋名、舔舐伤口、并试图重新开始的,安全的避难所。
趁着父母还在详细询问课程细节和住宿条件的间隙,沈雯晴悄悄拿到了母亲那只宝贝的夏新A8手机。小巧的翻盖设计,亮眼的蓝色屏幕,这台手机也曾短暂的放在自己这里用来联系父母和协调包工头。她走到走廊尽头一个相对安静的窗边,深吸一口气,翻开手机,熟练地按下一串号码——那是周逸鸣的摩托罗拉手机号,她早已铭记于心。
短信的编辑比直接通话更需要勇气,她纤细的手指在按键上跳跃,斟酌着用词:“我到市区了,在看龙腾私立。爸妈在忙,我有点时间。方便的话,游憩公园体育馆边见?”按下发送键后,她紧紧握着手机,感受着金属外壳冰凉的触感,心里有些忐忑,仿佛投出了一颗决定命运的石子。
没过多久,掌心的手机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她连忙翻开,屏幕上显示着周逸鸣的回复,简短而直接:“好,等我,二十分钟到。”
看到这几个字,沈雯晴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轻轻吐出一口气。心跳有些失序,连她自己也不完全明白,为什么在即将踏入这片“孤岛”的前夕,会如此迫切地、近乎本能地想要见他一面。是因为他那晚如同划破黑暗的闪电般,将她从绝望深渊边缘拉回的恩情?还是因为那份未曾妥善回应、也未曾真正消散的、混杂着前世记忆与今生困扰的复杂情愫?或许,两者皆有。
游憩公园离龙腾中学有段距离,沈雯晴跟父母说想自己先去附近逛逛透透气。沈卫国和白玲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和理解,他们只当女儿心情烦闷,想独自静静,便没有多想,只是叮嘱她注意安全,早点回来汇合。
公园比想象中要老旧一些,但绿树成荫,多少隔绝了城市的喧嚣。天鹅湖其实只是一个不大的人工湖,湖水泛着淡淡的绿,算不上清澈,只有几只白色的水禽在湖心懒洋洋地漂浮着,偶尔发出几声嘎叫。沈雯晴找到一处靠近湖边的、漆皮有些剥落的长椅坐下,看着被微风吹皱的湖面,心情如同这水波,起伏难定。她即将被“关”进那座象牙塔,而周逸鸣,则将留在外面那个广阔却也复杂的世界。这一次分别,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具象征意义。
没过多久,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公园小径的尽头。周逸鸣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呼吸略显急促,显然是匆忙赶过来的。他看到长椅上的沈雯晴,脚步顿了一下,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像是确认了什么,然后才加快步伐走了过来。
他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拳多、近乎刻意的距离。
“学校……看完了?”周逸鸣率先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奔跑而带着些许喘息,更透出一种莫名的干涩。他侧头看向她,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深深的担忧。她似乎比上次见面时更清瘦了些,脸色依旧缺乏血色,下颌线显得更加清晰。但奇怪的是,她的眼神却比之前几次充斥着愤怒、冰冷或惊恐时,多了几分沉静,那是一种历经风暴后被强行压制的平静,也带着一丝他看不懂的、仿佛隔着一层薄雾的疏离。
“还不知道,也许不是,看起来不知道。”沈雯晴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湖面,像是在对湖水诉说,“封闭式管理,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她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也好。”周逸鸣低声说,这两个字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这里……清静些,没人认识你,可以安心读书,不用再理会那些……烦心事。”他试图让语气听起来更积极一些。
话题似乎就此中断。气氛骤然变得凝滞、紧绷,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只有风吹过梧桐树叶发出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孩童嬉闹声,反衬出两人之间的寂静无声。那晚河边惊心动魄的厮打、他情急之下将她拥入怀中的触感、她绝望的泪水与颤抖、以及更早之前,在那天沈家农场空旷之地,他包含愤怒又略显幼稚的表白……所有混乱的、未及梳理的情绪,都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在这一刻伸出来,织成一张无形而粘稠的网,将两人笼罩其中,使得任何寻常的寒暄都显得不合时宜,任何深入的话题都显得过于沉重。道谢显得苍白无力,提及过往又像是在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撒盐。
“那天……”最终还是沈雯晴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但她没有立刻道谢,而是先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的疑问,目光带着探究,看向他,“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周逸鸣似乎没料到她会先问这个,怔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视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清晰的懊悔:“我……我当时是想去找你道歉的。”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才重新迎上她的目光,“为之前……在农场,我那些混账话,还有……不该那么冲动,不顾你的感受……”
他指的是那天他愤怒的质问和随之而来、让她措手不及的表白。原来,他当时出现在河边,并非偶然。
沈雯晴静静听着,心里略过一丝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波澜。原来在她最绝望的时刻,他带着歉意而来。
她转过头,第一次真正正视着周逸鸣,眼神诚恳,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郑重:“那天……谢谢你。”她顿了顿,声音更沉了些,“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到,后果……我都不敢想。”她指的是河边那晚,但似乎又不止是那晚,也包含了他那份在困境中依然想要弥补的心意。
周逸鸣摇了摇头,眉头微蹙,似乎不喜欢她这样郑重其事地道谢,尤其是在他觉得自己本就负有责任之后:“别说这些。那种情况下,换做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出手。”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更深的自责和懊悔,“我只是后悔……没能更早一点发现,没能更早一点到,让你……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和委屈。”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那里光洁依旧,但他仿佛还能看到那晚被暴力扼住时留下的红痕。一种混合着强烈心疼、深刻后怕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想要保护却无力改变的愤怒情绪,在他心头剧烈地翻涌。他想问她现在晚上还做不做噩梦,问她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会不会害怕,问她对这个强行塞给她的“新环境”到底怎么看,他对她的未来有无数的问题和担忧……可所有的话语涌到嘴边,都被那晚她在他怀中脆弱无助的颤抖、以及更早之前她为了保护彼此而刻意表现的冷漠疏离的记忆,硬生生地堵了回去。他怕唐突,怕逾越,更怕勾起她不好的回忆。
沈雯晴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那份欲言又止的挣扎和小心翼翼的关切。他解释后的道歉,让她心中那丝波澜渐渐平复,化作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她重新将目光投向那不算清澈的湖面,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认命般的、让人心疼的平静:“都过去了。以后……在新的环境里,一切都会重新开始。”这话,像是一句说给他听,更是说给自己听的告别宣言,带着斩断过去的决绝,却也似乎因他刚才的解释,少了几分对他的刻意疏离。
周逸鸣的心随着她这句话猛地一沉,仿佛坠入了冰窟。他何其聪明,立刻明白了她选择这所近乎与世隔绝的封闭学校,不仅仅是为了躲避黄羊镇那些恶意的流言蜚语,或许,也是为了避开所有与过去相关的人和事,包括他,包括他这份曾经给她带来困扰、如今可能依然让她不知所措的沉重感情。她要的,是一场彻底的“断尾”求生。
“你……”他张了张嘴,那个盘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我们呢?”——几乎要脱口而出。但看到她平静侧脸上那抹不容打扰、不容置疑的坚定,看到她眼底深处那尚未完全散去的惊悸,最终还是把所有的冲动和疑问都强行咽了回去。他有什么资格和立场在此刻追问?在她刚刚经历了那样不堪的暴力侵犯未遂之后?在他母亲曾经用那种方式试图羞辱她、逼她远离之后?他只能将那份翻江倒海般的情感,死死地、艰难地压回心底最深处,任由其无声地灼烧。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这一次,沉默变得更加漫长而难熬,每一秒都像是在凌迟着彼此敏感的神经。曾经可以勾肩搭背、无话不谈的“兄弟”,如今却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由时间、变故和复杂情愫共同冲刷出的鸿沟。救命之恩混杂着未竟的告白,感激之情交织着刻意的疏远,让这次久别重逢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尴尬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沈雯晴走出几步,秋日带着凉意的风拂过她滚烫的脸颊,却吹不散心头那沉甸甸、乱糟糟的块垒。身后那道目光如此专注而灼热,让她离开的脚步如同灌了铅般沉重。就这样离开吗?像上次一样,带着未解的尴尬和刻意维持的冷漠,逃也似的离开?将所有的混乱、感激、愧疚、还有那深藏心底、连自己都不敢仔细分辨的微妙感觉,都扔在这个即将告别的、陌生的公园里?
她停住脚步,背对着他,深深地、贪婪地呼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仿佛要借此汲取某种勇气。然后,她毅然转过身。
周逸鸣还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固执的望夫石,目光始终追随着她略显单薄的背影,见她突然回头,他眼中瞬间闪过难以掩饰的讶异和一丝……微弱的希冀。
沈雯晴一步步地走了回来,没有重新坐下,只是站在长椅旁,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目光直直地落在周逸鸣那张带着困惑、期待和些许不安的年轻面庞上。
“周逸鸣,”她开口,声音比刚才清晰、稳定了许多,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意味,“刚才……不只是谢谢你那晚救了我。”
周逸鸣微微一怔,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些,深邃的眼眸紧紧锁住她,屏息等待着她的下文。
“还要谢谢你……更早之前,在我被杨科研纠缠,被镇上的人指指点点,甚至在我自己都……都很混乱,很讨厌自己的时候,”她顿了顿,似乎在极其认真地斟酌着每一个用词,那些过往的伤痛被她轻描淡写,却又无比清晰地勾勒出来,“你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用异样的、探究的或者怜悯的眼光看我,你还……还一直试图帮我,站在我这边。虽然……虽然方式可能有点……”她没有说下去,但彼此都心知肚明,指的是那次在农场,他突兀而激烈、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的表白。
她抬起眼,眼神坦诚而认真,不躲不闪:“这些,我一直都记得。真的,谢谢你。”
这份迟来的、正式的、超越了单一事件的感谢,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周逸鸣的心湖中激起了层层涟漪。他看着她清澈见底的眼睛,里面不再有之前的冰冷和抗拒,也没有了刻意的疏离,只有一种风暴过后沉淀下来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真诚。她看到了他所有的好意,哪怕那些好意曾以笨拙甚至伤害的方式呈现。
他摇了摇头,嘴角牵起一丝混合着欣慰与苦涩的弧度:“你不用谢我。其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沈雯晴安静地看着他,没有打断,用眼神鼓励他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