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踉跄着、狼狈不堪地,像一只受了致命伤的野兽,朝着农场外面的方向,发足狂奔而去。那仓惶逃窜的背影,很快在田埂拐角处消失,只留下一路被踢起的尘土和草屑,在静止的空气中缓缓飘落。
菜园里,只剩下沈雯晴一个人,如同被遗弃在时间之外的雕像,僵立在原地。
风,不知过了多久,才重新开始流动,吹动她汗湿的碎发,却吹不散心湖中被巨石激起的惊涛骇浪。
愤怒消失了。支撑着她对峙、反击的熊熊怒火,被一场暴雨浇熄,只留下湿漉漉的灰烬。
委屈也淡了。被误解的翻江倒海,被这完全偏离轨道的变奏打乱,变得模糊而遥远。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特的混乱震动。像一块烧得通红的陨石,粗暴地投入她自我冰封的心湖,砸碎冰层,激起滔天巨浪和滚烫的蒸汽!
“喜欢……?”
她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字眼,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随即,像是被这个词语烫到,她猛地摇头,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开始自言自语,语速越来越快,逻辑混乱不堪:
“他喜欢?喜欢什么?喜欢这具身体吗?这具……不男不女的身体?”她低下头,近乎惊恐地看着自己沾满泥土的双手,又像是被灼伤般迅速移开视线,不敢去碰触胸前那柔软的曲线。“他疯了……他一定是疯了!还是我在做梦?对,一定是梦……一个荒唐透顶的梦!”
一股强烈的、熟悉的自我厌弃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这具身体,是她所有痛苦和挣扎的根源,是让她被孤立、被指指点点的“异常”。她花了巨大的力气去接受它的存在,去适应它的变化,却从未真正将它视为“自己”的一部分,更无法想象它会成为被人“喜欢”的理由。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对这样的我说‘喜欢’?”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充满了困惑与自我否定,“他认识的是沈文勤!是一起打架、一起钓鱼的兄弟!他不是应该觉得恶心吗?不是应该像躲瘟疫一样躲开我吗?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然而,就在这铺天盖地的否定和厌弃中,一丝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悸动,像狡猾的藤蔓,悄然钻出心扉。被如此直白、如此不顾一切地“看见”,被那样炽热甚至带着毁灭气息的目光凝视着……一种陌生的、让她心跳失序的酥麻感,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慌乱,在她体内窜动。
这感觉让她恐惧,比面对任何人的恶意都要恐惧。
“不对……不对的……”她用力摇头,仿佛想把这危险的悸动甩出去,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我不需要……我不需要这种喜欢!我不是……我还没有……”
“我还没有完全成为‘她’啊!”这句无声的呐喊在她心中震响。她的自我认知,那个挣扎在“沈文勤”的过去与“沈雯晴”的现在之间的混乱意识,在这句粗暴的“喜欢”面前,被撞击得支离破碎。她以为筑起的冷漠铠甲,她试图维系的某种可笑的“兄弟”界限,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玩伴……对,我们只是玩伴……”她试图抓住这根稻草,用周逸鸣刚才激烈反驳过的词来武装自己,声音却破碎不堪,“只能是玩伴……其他的……都不对……都不应该……”
她双腿一软,猛地蹲下身,不是继续农活,而是用沾满泥土的双臂紧紧地、几乎要勒进骨肉般抱住自己蜷缩起来的身体,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地、逃避般地埋进膝盖。
“呜……”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终于冲破了封锁,从紧咬的唇缝间逸出。纤瘦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爱哭的人,前世今生的坎坷磨难远比此刻沉重。但这一刻,所有强行压抑的、无处宣泄的情绪——周母的“请求”带来的屈辱,杨科研骚扰带来的恶心,周围人异样目光带来的压力,以及此刻周逸鸣这完全超出她应对范围的、让她心慌意乱的“喜欢”——如同岩浆般灼热地、不管不顾地决堤而出。
她哭得全身都在发抖,像一片在狂风中无助飘零的叶子。那哭声里,有委屈,有无助,有对自身处境的悲凉,更有对那份突如其来的“喜欢”所带来的巨大冲击的全然无措。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周逸鸣,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体内这股陌生而汹涌的悸动。她只能徒劳地抱紧自己,仿佛这样才能在这片情感的狂风暴雨中,找到一丝微弱的存在感。
就在这时,一个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由远及近,快速传来。
“雯晴?”
是父亲沈卫国。他刚从不远处的农机棚出来,远远看到女儿独自蹲在菜地中央,缩成一团,哭得浑身发抖。他的心立刻揪紧了,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
“咋了?闺女?哭啥呢?谁欺负你了?”沈卫国慌忙蹲下身,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无措地、轻轻地拍打着女儿剧烈颤抖的肩膀,声音里是掩藏不住的焦急和心疼。他下意识抬头四顾,锐利的目光立刻捕捉到了农场边缘,那个并未远去、同样僵立在田埂上,正呆呆望着这边,脸上满是慌乱和无措的年轻背影——周逸鸣。
周逸鸣并没有真的离开。
极致的羞耻和混乱驱使着他跑出了一段距离,但身后隐约传来的、压抑却异常清晰的哭泣声,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死死地绊住了他的脚步。他忍不住回头,然后,他看到了让他心脏骤停的一幕——那个刚才还像刺猬一样尖锐反击的沈雯晴,此刻正蹲在地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肩膀耸动,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所有表白后的空虚和难堪,在这一刻,都被那悲痛无助的哭声冲刷得七零八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手足无措。他把她……惹哭了?而且哭得这么伤心?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沈雯晴,无论是作为“兄弟”时,还是变成少女后。他僵在原地,进退维谷,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冲回去,想对她说“对不起”,想收回那些让她如此痛苦的话,哪怕那些话是他憋了太久、近乎本能的真心。可他的脚像灌了铅,动弹不得。
而沈卫国,眼见女儿哭得如此伤心,又看到周逸鸣那“罪魁祸首”竟然还没走,一股压抑了许久的怒火猛地窜起!
他猛地站起身,额头上青筋暴起,也顾不上详细询问,转身就朝着周逸鸣的方向,迈开大步冲了过去,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怒气。
“站住!周逸鸣!”沈卫国一声如同闷雷般的低吼炸响。
周逸鸣像是被惊醒,茫然地回过头。脸上还残留着羞耻和混乱,但更多的,是看到沈雯晴痛哭后的惊慌失措。看到面色铁青、眼神凶狠的沈卫国,他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干涩:“沈叔……”
“你别叫我叔!”沈卫国怒气冲冲地打断他,伸出的手指微微颤抖,“我告诉你周逸鸣!我们老沈家,我们雯晴,不欠你的!你以后给我离她远点!听到没有?!别再让我看到你来招惹她!”他的声音洪亮,带着警告,在田野间回荡。
周逸鸣被这疾言厉色弄得更加懵了,本能地虚弱辩解:“沈叔,我……我没有欺负她……我只是……我只是……”他想说“我只是说了喜欢她”,可这句话在沈雯晴那崩溃的哭声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甚至……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