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建国补充道:“具体情况我们也不太清楚,向东那小子,自从去了甘省,跟家里联系就少,出了这事,更是觉得丢人,更不跟我们说了。还是前阵子他托人捎信回来,含糊提了一嘴,说是在那边待不下去了,想带着孩子回来。哼,混不下去了才知道想起老家!”
“带着儿子回来?”姑姑沈玉芝捕捉到了关键信息,“那……那他回来住哪儿?干什么?”
“谁知道呢!”沈建国没好气地说,“爹妈都不在了,老房子也破败得不成样子。他要是真回来,还不是得靠我们这几个哥哥姐姐?他自己能有什么营生?带着个半大小子,更是拖累。”话语里充满了对这个小弟的不看好和潜在的负担感。
这个话题让饭桌上的气氛稍微沉闷了一下。一个即将回归的、带着唯一男孙的、落魄的小叔,给这个刚刚还在调侃“女儿国”的家族,带来了一丝新的、不确定的变量。
沈雯晴安静地听着,小口啜饮着果汁。她对这个小叔沈向东几乎没什么印象,上辈子似乎也接触极少。但听到“带着儿子回来”,她心里微微一动。一个失婚、失意、带着年幼儿子投奔兄长的男人,他的归来,或许会在本就微妙的家族关系中,再投入一颗新的石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的气氛在短暂的沉闷后,又重新被沈建国和沈保国引导回对沈卫国农场的“关心”上。二伯沈保国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唉声叹气起来:“唉,还是卫国你有魄力啊!像我们,守着个铁匠铺,眼看是越来越不行了。现在谁还来打农具?都是买现成的。接点零星的加工件订单,也是有一单没一单的,挣不了几个钱,糊口都难。”他搓着手,面露愁容,“哪像你,搞这么大场面,未来可期啊!以后要是真发达了,可不能忘了拉你二哥一把。我这家里,还有丽雪要上学,将来嫁人……开销大着呢!”
大伯沈建国也顺势说道:“是啊卫国,你这农场要是搞起来了,肯定需要不少人手吧?管理、协调、后勤……方方面面。咱们自家人,总比外人信得过。你看看有什么合适的活儿,能关照一下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就是想安排人进去。
沈卫国被兄弟俩这么一“托付”,责任感油然而生,加上酒精作用和刚刚被捧高的情绪,胸脯一拍:“大哥二哥放心!咱们是亲兄弟,骨头连着筋!有我沈卫国一口吃的,就不能饿着兄弟们!等农场步入正轨,需要人的时候,肯定先紧着自家人!有财一起发!”他似乎已经完全沉浸在“家族顶梁柱”、带领全家致富的角色幻想里。
白玲在一旁听得眉头紧锁,心里火气直往上冒,忍不住在桌下又狠狠踩了沈卫国一脚。沈卫国吃痛,“嘶”了一声,这才稍微清醒了点,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太满,含糊地补充道:“不过……这刚开始,千头万绪,困难也多,贷款压力也大……一步步来,一步步来……”
为了转移话题,也或许是真的想听听女儿的看法,带着几分炫耀和寻求认同的心态,沈卫国转头看向一直安静吃饭的沈雯晴,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雯晴啊,你读书多,脑子活,有见识。你说说,依你看,爸这农场要是真搞起来了,往后啊,你大伯二伯他们,干点啥能跟着沾点光,赚点踏实钱?”
一时间,桌上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了沈雯晴身上。大人们带着好奇、审视,甚至一丝不以为意,想听听这个半大孩子,这个刚刚经历了巨大变化的“女儿”,能说出什么高见。孩子们也安静下来,看向她。
沈雯晴感受到那些目光,平静地放下筷子,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回父亲那带着酒意和期待的脸上,声音清晰而平稳,听不出什么波澜:“爸,农场规模起来后,伴随的必然是季节工和流动人口的大量增加。人聚集起来,最基本、最稳定的需求就是吃和用。”
她顿了顿,给众人一个消化的时间,然后继续说道:“所以,围绕着这些人的日常需求,做些配套的营生,风险小,收益稳定。比如,养猪、放羊,提供肉食;或者利用农场产生的作物秸秆、下脚料,搞点食用菌种植,比如平菇、香菇,供应食堂和市集。这些副业,需求会很大,见效也相对快。”
她话音刚落,大伯沈建国的脸色就微微沉了一下,显然想起了不愉快的往事。“放羊?”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语气有些生硬,带着明显的抵触,“哼,别提放羊!以前妈为了逼我上进,就把家里那几十只羊扔给我,风吹日晒的,跟个野人似的……这活儿,又脏又累,没啥出息!”他显然对放羊这种活计充满了心理阴影,觉得既辛苦又丢面子,与他想象中的“沾光”相去甚远。
二伯沈保国则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嘴角甚至撇了撇。他心里还惦记着那个看似来钱更快的矿权,总觉得那才是能一夜暴富的门路,养猪种蘑菇?小打小闹,能赚几个辛苦钱?他想要的,是等沈卫国农场搞好了,资金宽裕了,能支持他再去活动矿权,或者到时候直接入股分红,那才叫赚钱。铁匠铺的没落让他焦虑,但他依然看不上这种“伺候畜生和泥土”的营生。
沈雯晴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并不意外,她早就料到他们会是这种态度。她接着说道,语气依旧平稳:“如果觉得搞养殖种植投入精力多,又辛苦,那么,做流通和供应也可以。本质上还是服务于聚集起来的人口。”
“哦?怎么个供应法?”姐夫饶有兴致地问,他似乎听得比较认真。
“人多,尤其是以体力劳动为主的工人多,对劳保用品的需求就非常大——耐磨的手套、结实的工作服、胶鞋、安全帽……这些东西损耗快,是持续的消耗品。”沈雯晴条理清晰地说着,仿佛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还有,小型农机具的常用配件、维修工具、铁丝、螺丝、钉子这些基础的五金件……如果能在镇上或者农场附近设个点,批量从上游进货,针对农场和未来的流动工人做供应,只要价格实惠,质量过关,销路不会差。”
她看向二伯沈保国,目光平静无波:“二伯家有铁匠铺的底子,对五金工具、铁器这类东西熟悉,转型做这个,有天然的优势。无非就是开始的时候,需要压点本钱备货,打通进货渠道。”
沈保国闻言,眼神动了动,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心里快速盘算起来。压本钱?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本钱,铁匠铺生意惨淡,哪还有余钱压货?而且,这听起来虽然比放羊强点,但归根结底还是开店做买卖,伺候人,讨价还价,远不如他想象中握着矿权、坐着等分红来得威风、来得轻松暴利。他含糊地“嗯”了一声,既没肯定也没否定,脸上还是那副不爽利、不甘心的样子。
沈雯晴说完,便不再多言,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根青菜,小口吃着。她只是基于对未来劳动力聚集趋势的判断,给出最实际、最落地的建议。听不听,做不做,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和造化。她已经看到了大伯二伯眼神中的敷衍与不屑,但她并不在意。她的目光,早已超越了这张饭桌和这些汲汲营营的算计。
然而,在孩子们这边,沈丽雪听着大人们对沈家“女儿国”的调侃,看着被表姐表妹甚至大堂姐夫妇温和以待、此刻还能在父辈的饭桌上冷静分析、提出建议的沈雯晴,再想到父母私下里一再叮嘱她要和这个“变了性”的堂姐搞好关系,甚至带着点巴结的意味,心里的滋味复杂难言。一种混合着嫉妒、恐惧、不甘以及深深失落感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她的心。凭什么?一个曾经是男人的人,现在不仅变成了真正的女孩,还似乎得到了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智慧和从容?这种认知,比单纯的性别转变,更让她感到挫败和难以接受。
沈雯晴敏锐地感受到了沈丽雪那边传来的、几乎要实质化的负面情绪,也看到了大伯二伯对自己建议的微妙反应。她并不在意。这场家宴,是父亲展示家庭新气象的舞台,也是亲戚们重新评估二房实力、试图分润利益的试探。表面的和谐之下,债务的阴影、过去的恩怨、利益的算计、对唯一男丁回归的复杂态度、以及像沈丽雪这样暗藏的嫉妒与恐惧,都未曾真正消失,如同潜流在冰层下涌动。
她抬起头,目光掠过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被酒精、算计或复杂情绪染红的脸庞,最后落在窗外黄羊镇渐起的、稀疏却坚韧的万家灯火上。路还很长,这些家族内部的暗涌与短暂的喧嚣,不过是她新生之后,需要平静面对和穿越的最微小的波澜之一。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清淡如窗外初升的月华,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稳步向前的从容与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