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沈文勤猛地闭上了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瞬间清醒过来,心底暗叫一声不好。差点忘了,在母亲眼里,在所有人眼里,现在的自己,本该是个只知道埋头读书、连韭菜和小麦苗都可能分不清的高中生。他那些关于未来农业的“预言”和“规划”,在此时此地,听起来是多么的荒谬和不切实际。他从模糊的车窗玻璃倒影里,清楚地看到了母亲脸上那混杂着诧异、不屑、以及仿佛看傻子一样的表情。但紧接着,他又看到母亲迅速地、近乎隐蔽地抬起袖子,飞快地抹了一下自己的眼角。
那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轻轻刺痛了沈文勤的心。他明白了,母亲的不屑背后,是深深的担忧和一种无法言说的疲惫。她不是不相信土地能产生价值,而是不相信他们这样的小门小户,能承担起开发荒地那巨大的风险和投入。她唯一的希望和赌注,全都押在了儿子“读书出息”这一条路上。
车厢内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闷。巴士沿着仿佛没有尽头的柏油路一路走走停停,不时粗暴地刹车,接上路旁招手拦车的乘客。原本空旷的车厢很快被填满,过道上也摆满了售票员带来的小板凳,坐满了人。各种行李塞满了行李架和座位底下。
人群的拥挤带来了更加复杂浓烈的气味:浓重的汗味、劣质烟草味、刺鼻的廉价香水味,还有不知哪位乘客放在座位下的编织袋里,发出的活鸡的骚味和偶尔一声压抑的“咕咕”声。
空气变得浑浊不堪,几乎令人窒息。后排有个被挤得不舒服的婴儿开始持续地哭闹,年轻的母亲无奈,只好撩起衣襟哺乳。那细微的吮吸声和母亲轻拍的安抚声,让心理年龄远超外表的沈文勤感到一阵莫名的尴尬,耳根不由自主地发烫。
就在某个特别剧烈的颠簸中,沈文勤突然闷哼一声,猛地用手按住了自己的下腹部——那熟悉的、撕裂般的绞痛又毫无预兆地袭来了。这一次,感觉格外凶猛,像有一把冰冷的钝刀在他腹腔里无情地搅动,冷汗瞬间就从他的额头渗了出来。
白玲的脸色立刻变了。她手忙脚乱地抓过放在脚边的旧编织袋,从最里面掏出一片独立包装的卫生巾,慌乱地、几乎是硬塞进沈文勤外套的口袋里。塑料包装纸摩擦发出“刺啦”的尖锐声响,尽管在嘈杂的车厢里并不明显,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沈文勤的耳边,让他感到无比的难堪和羞耻。
“再忍忍,”白玲的嘴唇几乎没动,声音压得极低,温热的气息呵在沈文勤冰凉的耳畔,带来的却不是安慰,而是更深的无地自容,“就快到了……你舅舅已经想办法通知了市医院检验科的同学……”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细针,精准地戳破了他努力维持的所有体面和尊严。他将头抵在前座的靠背上,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努力试图忽略身体内部传来的尖锐疼痛和周围可能存在的、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他知道,这趟颠簸痛苦的旅程,不仅仅是从黄羊镇到玛河市这几十公里的空间移动,更是他这一生轨迹,发生某种深刻而不可逆转变的开始。他带着一个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秘密,和一个残破不堪、亟待修理的身体,正驶向一个未知的、却必须去面对的未来。
巴士继续在颠簸的路上轰鸣着前行,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人烟愈发稀少。但沈文勤的思绪却飞得很远很远——他想起上辈子在棉花地里弯腰劳作的日子,毒辣的日头,沉重的棉包;想起那些来自各地的采棉工,他们粗糙皲裂的双手、被晒得黝黑发亮的面庞,以及拿到工钱时那混杂着疲惫与欣慰的笑容;更想起了后来机械化普及后,那庞大高效的采棉机如何彻底改变了农业的生产模式……
巨大的时空错位感包裹着他。他清楚地知道这片荒原下沉睡的财富和未来,却无法说服最亲近的人。那份关于开垦荒地的急切想法,像一颗种子,在他心中疯狂滋长,却找不到破土而出的缝隙。他多么希望家人能相信他的判断,能将有限的资金集中起来,趁着现在的政策空白期和地价低廉,抢先圈下那些未来价值千金的土地。但他也深知,这其中的风险和眼光,对此时的家庭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玛河市到了!准备下车的拿好行李!”售票员毫无感情色彩的吆喝声,像一把剪刀,猛地剪断了他纷乱的沉思。
汽车喘着粗气,缓缓驶入嘈杂混乱的玛河市客运站。沈文勤深吸了一口混合着汽车尾气和城市尘埃的空气,看向窗外逐渐变得密集的房屋和熙攘的人群。身体的疼痛依旧存在,未来的挑战如同大山般横亘眼前。
他知道,新的战场,已经到了。而他的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