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鹰涧的蜕变,在血与火的间隙中,以一种近乎执拗的姿态,顽强地进行着。时间的流逝仿佛被分割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节奏:一种是蒙元大营方向传来的、零星的战鼓与号角,如同野兽磨牙吮血的低吼,提醒着人们战争并未远去;另一种,则是落鹰涧防线内部,那日夜不休的号子声、金石撞击声、以及各种前所未闻的机械运作的嘈杂声响,汇聚成一股充满生机的、对抗毁灭的洪流。
叶飞羽提出的“高筑墙、广积粮、深挖沟”九字方针,如同三道强有力的杠杆,正在撬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试图将其锻造成一块坚不可摧的钢铁。然而,叶飞羽深知,再坚固的墙壁也有被凿穿的可能,再充裕的粮草也有耗尽的一天,再复杂的陷阱也有被破解的时候。真正的底气,来自于能够主动掌控战场、高效杀戮敌人的核心力量。他的目光,早已越过眼前热火朝天的土木工程,投向了那间被他列为最高机密、由最忠诚的亲卫队日夜轮班看守的洞窟——“神机坊”。
“神机坊”的前身,是匠作营最核心的研发区域,如今规模扩大数倍,且戒备森严。内部被粗糙地划分为几个区域:火药配制区,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和硝石的刺鼻气味,匠人们戴着简陋的口罩,严格按照叶飞羽提供的“最佳配比”和“颗粒化”流程,像呵护婴儿般处理着那些危险的粉末;金属加工区,炉火日夜不熄,叮叮当当的锻打声此起彼伏,匠人们挥汗如雨,试图用最原始的工具打造出符合要求的精密零件;木工区,刨花飞舞,匠人们在制作着发射箱、枪托和各种支撑结构;以及最深处、只有叶飞羽和胡师傅等寥寥数人才能进入的 “迅雷铳”项目核心试验区。这里的气氛最为凝重,每一次试验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期待。
这里,是叶飞羽将脑海中超越时代的知识,艰难转化为现实武器的试验场。他几乎将所有的休息时间都泡在了这里。他脱下了元帅的征袍,换上了一身与工匠无异的粗布短打,手上、脸上时常沾满油污和炭黑,指甲缝里嵌满了黑色的污渍。他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技术挑战,这比他指挥一场战役更要耗费心神。
“元帅,您看,这是按您图纸打的第三版‘枪机’,”首席大匠,一位姓胡的老师傅,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由多个精铁零件构成的复杂机构捧到叶飞羽面前,他的眉头紧锁,几乎能夹死苍蝇,“用的已经是咱们能找到的最好精铁,反复锻打、淬火,可这‘击针’……您看这断口,还是太脆,试了不到十次,就在根部这里断了……还有这个‘退壳钩’,按照您说的,用了熟铁包硬钢,可这力道稍微大点,钩子尖就卷了刃,或者直接变形,卡壳卡得厉害,根本拉不动。” 胡师傅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挫败感,周围的几个核心工匠也围拢过来,脸上写满了无奈。
叶飞羽接过那套在他看来简陋无比,却已是凝聚了当前工匠最高技艺和心血的枪机组件,就着昏暗的油灯仔细端详。击针断裂面的晶相粗糙,退壳钩变形处的金属疲劳痕迹,都清晰地告诉他材料的极限所在。没有合适的合金钢配方,没有精确控温的热处理工艺,没有现代化的车床铣床,想要实现复杂且可靠的自动机构,简直难如登天。他仿佛是在用泥土和树枝,试图搭建一座摩天大楼。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手指轻轻触摸着那些失败的零件,感受着上面的毛刺和瑕疵,脑海中飞速运转着替代方案。片刻后,他抬起头,眼神依旧专注而冷静,没有丝毫气馁。“胡师傅,击针的问题,我们或许可以试试‘局部强化’的思路。不用整体都用最硬的钢,那样确实太脆。我们只在针尖受力最关键的那一小段,用‘嵌钢’或者‘夹钢’的法子,镶上最硬的钢料,后面连接的主体部分,用韧性更好的熟铁或者低碳钢。这样既保证了击发的硬度,又兼顾了整体的韧性,不容易断裂。”
他拿起一块烧黑的木炭,在旁边一块相对平滑的石板上快速勾勒出修改后的击针结构草图,标注出嵌钢的位置和大致尺寸。“至于退壳钩的形变,”他继续分析,炭笔在石板上划出有力的线条,“我们可能把问题想复杂了。不一定非要追求一次就把弹壳完美勾出来。我们可以把这个钩子的角度再改一改,从现在的锐角改成更圆滑的弧线,增加它与弹壳的接触面积,减小压强。同时,在钩子根部这个受力最大的地方,我们再给它加一道‘加强筋’,就像人的骨头一样,你看,这样……” 他一边说,一边画出了改进后的退壳钩三维示意图,虽然粗糙,但原理清晰。
胡师傅和周围的工匠们凑近了看,眼神从迷茫渐渐亮起,有人忍不住拍大腿:“妙啊!元帅!这样一改,受力是匀称多了!就是……就是加工起来,更费工夫了。”
“费工夫不怕,就怕路走错了。”叶飞羽放下炭笔,语气沉稳,“方向对了,慢一点也是进步。”他转而问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我让你们集中精力试制的那个‘卷边铜壳’,有进展吗?这是提升射速和可靠性的关键。”
负责冶炼和冲压的几个工匠互相看了看,最终一个年纪稍轻、但手艺极好的匠人苦着脸站出来:“元帅,难,太难了!您要求那个‘铜壳’既要能封住火药燃气不泄露,后部还要精准地压出一个凹槽(底火巢)来放引火药,壳身还要足够薄、足够均匀,以便发射后能被顺利抽出来……我们试了各种法子,调整了铜铅比例,改进了模具,不是冲压时一压就裂,就是勉强成型了,装药一试,根本封不住火,燃气从缝隙里嗤嗤乱窜,要么哑火,要么直接……直接炸膛了!”他心有余悸地指了指试验区角落一堆扭曲变形的铜片,“前几天又炸了一次,幸亏当时是用铁钳夹着远离了人,不然……”
叶飞羽沉默了片刻,看着那堆废料,心中了然。定装金属弹药是提升射速和可靠性的革命性关键,但显然,以目前几乎纯手工的冲压工艺、缺乏质量稳定的铜合金材料、以及无法精确控制的模具精度,想要一步到位实现成熟可靠的金属定装弹,无异于痴人说梦。这需要一整套基础的工业体系支撑,非一朝一夕之功。
“这个方向,暂时搁置。”他果断做出战略调整,没有丝毫犹豫,“人力物力有限,我们不能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集中全力,攻关‘纸壳定装弹’的可靠性和‘后装击发’机构的简化!我们不需要一步就做到连发,哪怕只能先实现稳定的、快速的后装击发,其射速也能比‘破军二号’快上数倍!这同样是巨大的进步!”
他将目光投向了一种更为现实、技术门槛相对较低的技术路径——后装击发步枪。虽然这同样困难重重,但至少比连发自动武器更贴近当前的技术边界。他亲自带领胡师傅等几个核心工匠,废寝忘食地扑在工案上,开始重新设计一种基于杠杆操作、下降式(或回转式)枪机、使用浸蜡防水纸壳定装弹和独立击砧(尝试用稳定性稍差但更敏感的雷银等化合物替代理想的雷汞) 的单发后装枪原理样机。
每一天,“神机坊”里都充满了失败的气息。炸膛的枪管、无法顺利闭锁甚至断裂的枪机、哑火的底火、燃烧不全的纸壳……刺鼻的硝烟味和金属烧灼的气味几乎成了这里的标志。每一次失败,都消耗着宝贵的材料(尤其是越来越难获取的优质铁料和铜)和工匠们本就紧绷的信心。但叶飞羽从不发火,也从不气馁。他总是第一个上前,仔细检查残骸,分析失败的原因,然后召集工匠,用最浅显的语言解释其中的物理原理和化学过程,再提出新的、看似异想天开却又暗含道理的改进方案。他甚至亲自上手,操作那笨重而危险的砂轮小心翼翼地打磨关键零件,用自制的、刻度粗糙的卡尺反复测量着各个部件的精度,力求将误差降到最低。
他的执着、专注以及那种与身份不符的亲力亲为,深深感染了“神机坊”里的每一个人。胡师傅常常看着叶飞羽那双布满新旧伤痕、覆盖着厚厚老茧、完全不像元帅而更像一个老工匠的手,对身边的徒弟感慨道:“老头子我打了一辈子铁,伺候过不少官老爷,没见过这样的元帅。这哪是元帅,这分明是个着了魔的、要把铁疙瘩变成神兵利器的匠痴!跟着他干,就算最后不成,这辈子也值了!”
然而,外部的压力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持续拍打着落鹰涧这艘正在艰难修补的破船。
赵霆的侦察队带回的消息一次比一次严峻。蒙元军明显加强了对落鹰涧外围的清扫和侦察活动。他们开始使用特制的、头部包铁的长杆,像梳子一样 systeatically 探扫每一寸可疑的土地;他们驱赶着抓来的牛羊甚至战俘,强行趟过那些可能布设陷阱的区域,虽然依旧会触发机关造成伤亡,但推进的速度和效率在肉眼可见地提升。更令人不安的是,夜间监听“音瓮”的士兵带着惊恐回报,地下的挖掘声变得越发清晰、密集,而且似乎分成了几个不同的方向,但主通道的目标,明确指向核心阵地下方正在修建的一处关键棱堡的地基!
“他们快挖到了!而且很可能不止一条地道!”翟墨林带着最新的监听记录,忧心忡忡地向叶飞羽汇报,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按照这个速度和声音的清晰度判断,最多再有五到七天,最快可能三天,他们的地道就能贯通到我们脚下!”
叶飞羽站在那个巨大的沙盘前,盯着那条如同毒蛇般蜿蜒延伸、代表敌军主地道的红色标记线,眼神冰冷如刀。“不能再被动等待了。我们的‘惊喜’,必须提前准备好,迎接这些不请自来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