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在下。道干,比他们过去当打家劫舍的土匪、或是给人做牛做马的苦力,前途要光明得多,实惠也要多得多。眼下,他们只看到了严苛的规矩和加身的劳役,却没尝到实实在在的甜头,光挨鞭子,不见蜜糖,自然要心生怨愤,容易被人煽惑。”叶飞羽又拈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摩挲,“另一头,在中。那些负责具体执行政策、管理工坊矿场的人。要么是蠢,头脑僵化,根本看不懂也理解不了新规矩的用意和好处;要么是坏,心术不正,故意曲解章程,意图从中渔利,或者…干脆就是外人安插进来,专门捣乱的钉子。”
他的话尖锐直白,毫不修饰,让杨妙真与林湘玉心中同时一凛,感到一股寒意之余,又豁然开朗。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杨妙真肃然问道。
“简单。”叶飞羽终于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看似懒散却又洞悉一切的笑意,“对于他们看看,让他们闻到肉香。找个最合适的典型,重赏!比如,那个挖矿最多、效率最高的;那个手艺最好、最能改进工艺的。不必吝啬,直接当众赦免奴籍、赏赐金银、授予田宅,敲锣打鼓把奖赏送到他家里去,让所有人都亲眼看见。同时,再挑几个跳得最欢、影响最坏的刺头,当众依照新颁布的律令,从严从重处罚,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每一个人:守我们的规矩,拼命干活,就有肉吃;坏我们的规矩,偷奸耍滑,煽动闹事,就得挨刀,掉脑袋!”
“至于中间那些执行政策的人,”他的语气淡漠下来,却更显森然,“蠢的,耐心教一遍,若还是教不会、做不好,那就立刻换人,让能者居之;坏的,一旦查实确有贪墨舞弊、故意刁难或暗中破坏之行径,不必容情,直接按军法或律令砍了。正好,公孙老头子的‘考核司’新立,正缺一个立威建功、让人知其分量的机会。这得罪人的活儿,交给他这把老骨头去办,最是合适不过。”
杨妙真眼眸骤亮,心中盘桓的迷雾被这番话语彻底驱散。叶飞羽寥寥数语,便直指问题核心,并给出了清晰无比、手段狠辣且极具操作性的方略。
“至于其中是否混有他人安插的钉子……”叶飞羽打了个哈欠,目光重新落回错综复杂的棋局,“让湘玉从你的内政司里,抽调一批机灵可靠、背景干净、且识文断字的生面孔,组成一支精干的‘巡查组’,派下去明察暗访吧。总用军队里查案的那套办法,过于刚硬,查不细致,也难觅蛛丝马迹。”
林湘玉闻言,立刻神情一肃,郑重应下:“湘玉明白!我即刻就去挑选人手,尽快将巡查组组建起来!”
数日后,一场精心筹备的公开大会在六峰岭矿区的开阔地上举行。一名因巧妙改进采掘方法而使得矿石产量大幅提升的原俘虏矿工,被当场宣布赦免其奴籍,赏赐雪花白银百两,上好良田十亩,其家人亦由道府负责妥善安置。赏格宣布时,台下无数双眼睛瞪得滚圆,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而与此同时,数名煽动闹事、证据确凿的首恶分子,则被如狼似虎的军士押解上台,当众宣读罪状后,毫不留情地以军法处置,血淋淋的人头落地,强烈的视觉冲击与之前的重赏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几乎在同一时间,内政司新组建的巡查组如隐于暗处的利剑,雷厉风行,接连查处的三名阳奉阴违、克扣工饷的胥吏,以及一名涉嫌与境外势力秘密通信、传递消息的工头,一律从严法办,绝不姑息。
胡萝卜与大棒齐下,恩威并施。一时间,所有暗地里的观望、骚动与涌动的暗流,都被这接连的雷霆手段迅速压制下去。新政策的推行,骤然间顺畅了许多。
是夜,月华如练,星子稀疏。
叶飞羽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登上了插天岭的至高峰。凛冽的夜风带来了远方云阳工坊建设工地隐约可闻的叮当锤击声,以及更远处军营中未曾停歇的、低沉而充满力量的操练号子。他极目远眺,但见月光之下,莽莽苍苍的群山如同无数蛰伏的太古巨兽,沉默地绵延向视野尽头。
一份由“夜枭”紧急送达的密报,正冰冷地躺在他宽大的袖中。帛书上只有简短的寥寥数语:
“安福山已遣心腹使者,秘密抵达邻道,与观察使深夜密谈良久。”
“京城御史台内,有人暗中串联,欲上本弹劾郡主‘妄开朝廷矿禁,私募强兵,其心叵测,有拥兵自重之嫌’。”
“江湖黑市之中,已有不明势力开出万金天价,悬赏叶先生项上人头。疑与漏网之黑虎帮高层余孽或安氏家族有关。”
山风猛烈,拂起他额前散落的碎发,露出其下那双平日总是半开半阖、此刻却清明如星、平静之下深不见底的眼眸。
“呵,”他对着无尽夜空,极轻极淡地笑了一声,似是自语,又似是向这隐藏无数危机的天地发问,“这才…稍微有点意思了。”
他蓦然转身,循着来路下山,略显懒散的背影迅速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那步伐依旧看似悠闲,却仿佛有一柄无形无质、却锋芒绝世的长剑,正在那副惯常示人以“咸鱼”的表象之下,悄然淬去浮锈,凝聚起令人心悸的寒光。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细微却预示着狂澜将至。
而潜藏于深渊的龙,似乎终于要稍稍睁开一丝眼缝,以其冰冷而深邃的目光,重新打量这片必将因他的意志而变得更加波澜壮阔、杀机四伏的天地。
砺剑秣马,所为者何?
只为应对那已然可闻的、自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的风雷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