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赊镰刀(2 / 2)

沙沟里长满了野蒿,我扒开半人高的草,在沟底找到块青石板,石板缝里卡着截锈迹斑斑的铁,露在外头的部分弯成个镰刀柄的形状。我拿铁锨挖了半晌,终于把那把镰刀刨了出来——木柄早烂光了,只剩个铁镰头,刃口崩了个豁,豁口处凝着点暗红,像是永远洗不掉的血。

“这不是恨,是念想。”我把镰刀递给李守义,“他不是怪你不给种子,是怪你没懂他的心思。”

李守义捧着镰刀,指腹一遍遍蹭着那个豁口,老泪掉在铁镰上,“啪嗒”一声砸出个湿印:“他总说,乡亲们饿死了,咱家留着种子也活不成……我那时候咋就那么犟呢?”

日头爬到头顶时,我让李守义扛着锄头,往血麦地里走。他站在麦地中央,望着满眼的红穗子,突然蹲下身,双手插进土里,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哭声,像头受伤的老兽:“守仁啊,哥错了……哥当年太傻了……”

他哭了很久,直到太阳往西斜,才抹了把脸,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半块发霉的麦饼。“这是他当年没吃完的,我留到现在。”他把麦饼掰碎了,撒在麦地里,“你看,今年麦子长得好,乡亲们都有吃的了,你要是在,该多好……”

话音刚落,风突然起来了,血麦地里的红穗子哗哗作响,像是有人在回应。我看见那些红得发黑的麦穗,正一点点褪成青黄,麦芒上的红珠顺着麦秆往下流,渗进土里,留下道浅痕,像眼泪。

等风停了,那片地已经跟别家的麦子没两样,青郁郁的,在夕阳里泛着金辉。

李守义把镰刀用红布裹了,放进柜顶的木盒里,就摆在他弟弟的照片旁边。他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钱票,非要塞给我:“小师父,这账……”

“账结了。”我翻开账本,在李守义的名字后画了个对勾,“您弟弟要的不是种子,是您这颗心。现在他看见了。我随便抽出了个一块的纸币,剩下的又还给了老人”

离开李家屯时,村口的老汉还在编草绳,见我出来,抬头笑了笑:“那片麦子青了?”

“青了。”

“守义这几十年,总算能睡个囫囵觉了。”老汉低头继续编绳,草绳在他手里绕出个圆,“那年头,谁不难呢?”

暮色漫上来时,我回到了老屋。把账本摊在桌上,就着油灯看,李守义的对勾旁边,王老实的对勾还透着新鲜。我忽然发现,这些对勾不是结束,倒像是给那些故事画了个逗号——往后的日子,王老实会年年给老槐树烧香,李守义会对着弟弟的照片和镰刀说话,那些因果,会在寻常日子里慢慢发酵,酿成安稳的滋味。

夜里没做梦,倒是听见窗外有虫鸣,叽叽喳喳的,像是在说什么热闹事。我摸出师父留下的罗盘,指针安安静静指着正南。账本里下一页,记着个叫周春燕的女人,在八三年的李村,赊了把剪刀,约定“等到绣品上的凤凰飞出来时收账”。

凤凰飞出来?我指尖划过那行字,纸页上的墨迹像是活了,隐隐透出点金线的光。

天刚蒙蒙亮,我就收拾好了褡裢。把罗盘塞进怀里,镰刀的锈味仿佛还在指尖,血麦褪成青黄的模样也印在脑子里。师父说得没错,赊刀人走的不是路,是人心上的坎,每一步踩下去,都连着前尘往事,等着被温柔地接住。

推开院门时,晨露打湿了鞋尖。远处的田埂上,有个老农扛着锄头往地里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我顺着路往南走,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像条扯不断的线,一头连着师父的背影,一头牵着那些还没被了结的因果。

绣品上的凤凰,会是什么样的?那只凤凰,又会在什么样的日子里,振翅飞出来呢?我摸了摸腰间的八卦镜,镜面映出张年轻的脸,眼里亮闪闪的,像藏着星星。

师父老徐头走之前给我派的任务,说让我把这十里八村的刀钱按着账本都收了,至于收多少钱,他让我根据我的心思和天意来说。他给我的这个账本都是已经预言兑现的,我现在才发现,这账本里很多的刀钱只是普通的大预言,很好要,也有赚头。想这种王老五的,李守义以及这个刺绣的凤凰飞出来的赊刀契,毕竟是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