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亲手研磨江南雪糯,取陈年梅霜化水,再以特制药引调和面浆。
这一次,她不再掩饰“冷香”的本质,反而将其推向极致——香气清冽中带苦,入口如饮寒泉,余味却泛起一丝诡异的甘甜,仿佛饮下的是记忆本身。
最后一步,她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可食纸,上以微型楷体复刻了尚膳监当年的批条原件:
“天和十三年冬月廿二,准取苦香藤三两,供御前试味,尚膳监陈允执笔”
笔迹纤细却锋利,正是陈氏独创的“铁簪书”。
她将这张纸,轻轻封入糕心。
一道点心,一层真相。
她命人将六块“冷香凝露糕”装盒,附上手书:“复原祖味,不敢独专,望恩师正之。”
字字恭敬,礼数周全。
可她知道,谢明渊必会亲尝。
他也一定认得出那笔迹。
那是压了他父亲一辈子的名字。
那一笔一划,都会化作毒火,烧穿他精心构筑二十年的信念。
她站在窗前,望着远处谢府方向,轻声自语:“你想借我的手揭开过去?好。我便送你一场‘真相’——只是不知,当那味道入喉,你是否还能分清,谁才是真正的仇人。”
风穿窗而入,吹动烛火,映得她眸底寒光流转。
而在她看不见的暗处,一双盲目的鼻翼正微微翕张,仿佛已嗅到了,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三更天,月隐星沉。
谢府书房烛火未熄,青焰摇曳如鬼瞳。
谢明渊独坐案前,手中捧着那盒“冷香凝露糕”,指尖抚过漆木雕纹,指节泛白。
他本欲搁置不理,可那香气太古怪——清冽中藏苦,苦后回甘,像一段被深埋的旧事悄然复苏,勾得他心头一阵阵发紧。
他终究还是捻起一块,送入口中。
初时无异,只觉寒意沁舌,似冬雪落于春樱。
可片刻之后,一股尖锐的灼痛自胃腑炸开,直冲喉头!
他猛然呛咳,俯身呕出尚未化尽的糕屑,而那张薄纸竟完好无损地裹在残渣之中,赫然展开——
铁簪书!
是他父亲一生仰望、终生未能超越的笔迹!
谢明渊双目骤然赤红,呼吸急促如风箱拉扯。
他死死攥住纸条,指缝间渗出血丝,仿佛要将这二十年来供奉于心的信念一把撕碎。
“不可能……陈允早已伏诛……若批条属实,那当年焚灶九日……岂非屠忠以掩过?!”他的声音颤抖,带着不敢置信的嘶哑,“我父不是叛臣……是替罪之羊?而她——苏晏清,竟用此物来毁我信仰?”
他猛地起身,一脚踹翻案几,瓷盏碎裂声惊动门外守卫。
但他浑然不觉,只厉声喝道:“味烬子!进来!”
盲厨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入,面无表情,鼻翼微动,似在捕捉空气中残留的情绪与气味。
他闻到了血腥气,也闻到了那一缕挥之不去的“冷香”——不同于祖法传承的纯粹,它多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违和,像是从记忆深处强行剥离的味道。
“去查。”谢明渊喘息未定,眸光如刀,“查苏晏清近日出入何地,翻阅何档!我要知道她从何处得来这些‘真相’!”
味烬子低头应是,转身离去,步伐沉稳却心潮暗涌。
他并未直赴宫禁,而是在途经火籍库外墙时忽然驻足。
夜风拂面,一丝极淡的气息钻入鼻腔——那是“回溯汤”的余韵,药香混着梅霜与江南糯的甜糜,竟与前日苏晏清袖口残信散发的气息如出一辙!
他身形微僵。
回溯汤,非正统厨艺所用,乃古方禁术,传为能唤醒食者前世味觉记忆。
历代御膳房皆明令禁止,因其乱人心志,惑人神智。
若她真用了此法……那她复原的并非失传之味,而是借邪术重构过往!
师父口中所谓“败坏祖味”的逆贼后代,此刻却以“邪术”重现正统?
而真正守护传统的自己,反倒成了蒙昧执念的囚徒?
他缓缓闭目,枯瘦的手掌抚过袖中那一撮从火籍库外拾起的灰烬——那是当年焚灶九日后残留的灶心土,曾被谢家奉为“净味圣灰”。
可方才那一瞬,他在灰中嗅到了一丝黑袍人常用的熏香痕迹,极淡,却与“回溯汤”气息隐隐相契。
他忽然低语,声音轻得如同自问:“师父……你所守护的‘正统’,究竟是谁定下的规矩?而她所破的‘禁忌’,又真是罪愆吗?”
最终,他未向谢明渊禀报灰烬之事,反而将那一撮灰小心藏入袖袋深处。
同一时刻,寒烟肆内,烛影摇红。
苏晏清正倚窗静坐,忽觉心口一烫,祖父遗戒微微震颤,如警钟轻鸣。
她闭目刹那,“味溯”之力不受控地反噬而来——
眼前浮现出从未见过的画面:幼年谢明渊跪在冲天火光之外,怀抱着焦黑的尸身嚎啕大哭:“他们说你败味!可你煮的羹,是天下最暖的!”
紧接着,一道黑袍身影立于废墟之上,低语如蛊:“唯有焚尽旧味,新味方生。”
她猛然惊醒,冷汗涔涔,头痛欲裂,却紧紧握住戒圈,指甲嵌入皮肉也不松手。
“原来如此……他不是为父报仇。”她喃喃,“他是被人,种了仇。”
门扉轻响,萧决踏入,玄色披风带进一阵夜风。
他声音低沉:“谢明渊调了三百死士,藏于城西旧坊,意图封锁火籍库,销毁所有旧档。”
苏晏清缓缓抬眼,眸光如刃,映着跳动的烛火。
“好。”她轻声道,唇角扬起一抹近乎冷酷的弧度,“那我就让他,亲眼看看——他要焚的‘旧味’,究竟是谁留下的。”
风穿堂而过,灶火未熄,噼啪作响,如战鼓将鸣。
七日后,寒烟肆闭门谢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