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谢明渊召苏晏清至私塾。
春深日暖,柳絮扑窗,檐角铜铃轻响,仿佛天地都沉在一片温软的假寐中。
可苏晏清踏入那扇雕花木门时,却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如赤足踏过霜地。
案上摊着那本《五味反书残解》,纸页微卷,墨迹未干,正是她留在密室、故意任味烬子“嗅”走的那一册假谱。
此刻它静静躺在紫檀案头,像一具被剖开的尸身,等着她来认领。
谢明渊端坐主位,一身靛青儒服未换,袖口却比往日更严整地压住了腕骨,仿佛怕什么从衣下溢出。
他指尖缓缓抚过“反五味破解法”一行字,声音温和得近乎慈爱:“清娘,此法若传于世,恐有心人借此伪造祖制,淆乱宫规。你一向谨守分寸,怎会动此念头?”
苏晏清垂首,袖中手指却悄然掐入掌心。
她在等他问这句话。
她抬眸,眼波清浅,似不解其意:“学生愚钝,只想复原一道失传糕点。祖父临终前曾言,‘冷香’非妖异之味,而是天和年间御膳正统的最后余韵。若连味道都能被抹去,那这世间还有什么是真的?”
她说得极轻,却字字如针,刺向那层薄如蝉翼的伪装。
谢明渊凝视她良久,目光如刀,在她脸上来回刮磨,似要剖开皮相,直探心腑。
窗外风忽止,连铜铃也噤声。
终于,他开口,语调依旧平缓,却已染上一丝幽冷:“你可知,当年为何要焚灶九日?”
他顿了顿,像是在咀嚼某个久远而甜美的秘密。
“——为净味。”
四字出口,空气仿佛结冰。
苏晏清心头一凛。
净味?
何须九日不熄之火?
何须连灶砖都碾成灰土?
所谓“净味”,不过是灭口。
将一切与“冷香”有关的气息、记忆、证物,连同活口,尽数焚尽。
连灰都不许留存。
可他竟说得如此坦然,仿佛那是一场庄严的祭祀,而非血腥的清洗。
她低眉,掩去眼中锐光,只柔声道:“原来如此。有些味道……确实不该留在世上。”
她顺着他说,语气里甚至带了点恍然与敬畏。
可心底早已冷笑。
你口中的“净味”,是你父亲败露后,朝廷为遮丑而行的清理;而你,却将这场羞辱包装成圣战,把执法者当作仇敌,把替罪羊当成殉道者。
你所恨的,从来不是毁掉味道的人——是你父亲未能得逞的野心。
她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似被震慑,又似有所悟:“多谢恩师点拨。学生近日沉迷古方,或有偏执之处,还望您海涵。”
谢明渊微微颔首,嘴角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像是猎人看见猎物终于踏入陷阱边缘。
“无妨。”他轻声道,“你我师徒,血脉虽异,志趣却通。你既追本溯源,我亦愿助你一臂之力。只是……”他指尖轻轻合上那本假谱,动作虔诚如封棺,“有些真相,太过灼人。看清了,未必是福。”
苏晏清低头应是,袖中指甲已刺破掌心。
她告退而出,步履轻缓,一如往常的恭顺女弟子。
可一出私塾院门,脚步便转急,绕过三重回廊,避开元随从耳目,径直拐向城西驿道。
马车不起眼,车帘低垂,驾车的是玄镜司旧人,一言不发,只在她上车时低声报了一句:“共灶村,无人跟踪。”
半个时辰后,荒村入眼。
共灶村早已荒废多年,只剩断壁残垣,野草疯长。
唯有村东一口老灶台尚存,黑黢黢的炉膛张着大口,像在吞咽过往。
香锁娘就藏身于灶后一间破屋内。
她年近七旬,背驼如弓,双手枯瘦如柴,唯有眼神仍有一丝清明。
见苏晏清进来,她猛地跪下,老泪纵横:“小姐……我等这一天,等了二十年。”
苏晏清扶她起身,声音极轻:“您不必跪我。您才是那个敢说真话的人。”
香锁娘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方粗布包裹,层层打开,露出半片焦黑玉佩,边缘残缺,却清晰可见一个“尚”字刻痕。
“那夜……我亲眼所见!”她嗓音嘶哑,带着哭腔,“谢小公子,才十一岁,捧着一束苦香藤入宫,说是‘父命’。可那藤条……是尚膳监陈大人亲批的!用印、签条、入库簿,全都有记录!他们却说谢厨工私藏禁材,图谋不轨——可真正下令的,是陈氏啊!”
苏晏清瞳孔骤缩。
原来如此。
谢明渊的父亲并非因“谋逆”被诛,而是执行了上级命令,却被主使推出来顶罪。
一场官场倾轧,最终成了他口中“忠臣殉道”的悲歌。
他复仇的对象,竟是另一个牺牲品。
他的仇恨,从一开始就错了。
可正因为错得彻底,才愈发疯狂。
她指尖抚过那半片玉佩,心中寒意翻涌。
二十年来,谢明渊以“正统守护者”自居,实则一直在追杀替罪羊的后代——包括她的祖父,那位真正恪守御膳规制的总管。
他不是在寻回味道。
他是在用别人的血,祭他父亲未尽的野心。
夜归府中,苏晏清未歇息,直接步入小厨房。
炉火重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