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渊不是蒙冤者的后人,他是纵火者的儿子。
他的父亲并非因“谋逆”被诛,而是因私自使用禁药“藤灰”扰乱膳食规制,险些导致圣驾失控,被秘密处决。
可他却将一场执法,扭曲为政治迫害;将一个败类厨夫的结局,包装成忠臣殉道。
他恨的从来不是朝廷,而是所有阻止他“继承父志”的人——包括她的祖父,那个真正守护宫廷饮食正统的御膳总管。
原来如此。
原来这才是“烬子未死”的真正含义——不是盲童幸存,而是仇恨从未熄灭。
她抹去鼻血,起身研墨,迅速拟写密折。
笔走龙蛇,字字如刀,直指谢明渊身份伪造、潜伏多年、操控火籍、散布谣言、构陷忠良之罪。
只需呈递玄镜司,便可立即收网。
烛火忽闪。
窗外风声未起,帘幕却轻轻一荡。
她笔尖一顿,抬头望去——
窗棂外,一道身影无声伫立,竹杖点地,双目虽盲,却似穿透纸窗,直望进来。
味烬子来了。
烛火在味烬子踏入窗棂的刹那微微一颤,仿佛被无形的气息压弯了腰。
苏晏清指尖一顿,笔尖悬于纸面,墨滴缓缓坠下,在密折末尾晕开一团浓黑,宛如将落未落的血。
她没有回头。
竹杖轻点地面,三声,不急不缓,如同死神叩门的节拍。
味烬子立于门外,虽目不能视,却似能穿透纸窗,将室内一切尽数“听”入鼻中。
他身形枯瘦如柴,衣袍宽大,随夜风轻轻鼓动,像一具行走的灵位牌。
苏晏清缓缓合上笔端,动作从容,仿佛只是写完一篇寻常膳注。
她顺手将密折折成寸许小方,指尖微动,已悄然滑入冷香凝露糕的瓷盒夹层——那盒子底部暗藏双底,是祖父当年为藏秘方所制,连宫中搜检太监也未曾发现。
随即,她取出另一册薄册,纸色微黄,字迹仿古拙之风,正是她这几日刻意誊抄的“假膳谱”。
封皮题着《五味反书残解》,内中详述如何以酸、苦、甘、辛、咸逆推失传古味,其中最关键一页,赫然写着:“欲复冷香真髓,须知灰中有信,烬里藏言——唯‘反五味’可破伪相。”
她将这册假谱摊开于案头,恰好被烛光照亮。
又轻轻推开窗,让糕香与墨香交织弥漫而出。
片刻后,味烬子终于迈步而入。
他并未说话,只持杖缓行至案前,鼻翼微张,细细嗅闻。
纸墨之味、糕点余香、甚至苏晏清袖间残留的回溯汤气息,皆被他一一捕捉。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无密信,无血书,无玄镜司印泥的腥气。
只有食谱。
一道无关朝政、看似痴迷古味的痴人笔记。
他驻足良久,终是转身离去,竹杖点地,声渐远。
门阖上的一瞬,苏晏清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抬手抹去唇角干涸的血痕,袖口那朵暗梅早已冰凉。
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你想查我?我偏让你带回‘真相’。”
她望向案上那本假谱,眸光幽深如井。
“你主子若见此法,必以为天赐机缘——破解冷香之谜的钥匙,竟由我亲手奉上。可他不知……这‘反五味’,反的不是味道,是人心。”
五感仍在震荡,头痛如针扎脑髓。
她闭目调息,却忽觉窗外风起之前,已有异样气息侵体——那是萧决归来时惯带的雪松与铁锈混杂之味,清冷而肃杀。
下一刻,一道黑影无声落于檐下。
萧决立于阶前,玄袍未解,肩头沾着夜露与尘灰。
他不多言,只将一只粗麻布袋置于她案上,袋口微敞,露出其内泥土、炭屑与半截烧焦的木片。
“他在城西旧御厨坊停了半柱香。”萧决声音低沉,如寒刃刮骨,“沿途每一寸足迹,我都让人收了土。”
苏晏清伸手探入袋中,拈起一撮灰黑色尘土,凑近鼻端。
刹那间,剧痛贯颅!
眼前景象轰然撕裂——
地下石室,四壁潮湿,墙上悬挂数十口焦黑铜锅,形如祭器。
中央案上摊着一本巨册,盲厨跪伏其前,以指尖摩挲刻痕,口中喃喃背诵:“第一味,龙涎焚心……第二味,凤髓断肠……第三百六十味:帝王噬舌——父仇未雪,味不可净。”
她的呼吸一滞。
这不是耳目。
这是祭品。
一个用身体记忆仇恨、以鼻为碑、以心为卷的活祭。
她猛然睁眼,手中灰土洒落如雨。
“他不是谢明渊的狗……”她声音沙哑,却锋利如刃,“他是那场大火的余烬本身——被训练成一部行走的‘焚香谱’,只为等一个人,重新点燃仇恨。”
萧决静静看着她,眼中寒光微闪。
风起,吹灭最后一盏烛。
黑暗中,苏晏清握紧那封尚未呈出的密折,指节发白。
她望着窗外沉沉夜色,仿佛已看见某处幽室中,有人正展开那本假膳谱,指尖抚过“五味反书”四字,嘴角缓缓扬起。
五日后,谢明渊召苏晏清至私塾,案上摊开那本“假膳谱”。
他指尖抚过“五味反书”破解法,声音温和:“清娘,此法若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