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曾言语,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座终于被唤醒的山。
片刻后,他睁开眼,将手中的米轻轻洒回袋中,转身走向陶盆。
取盆。
舀米。
雪水三醒。萧决开袋,米香扑鼻。
他俯身于粗布袋前,指尖探入那倾泻而出的玉白米粒中,动作缓慢而庄重,仿佛不是在取粮,而是在触摸一段沉睡的记忆。
一撮米被轻轻捧起,举至鼻端。
闭目。
刹那间,时光如退潮般倒卷。
这香气——清幽、润泽,不似新谷那般张扬燥烈,反倒带着春泥初醒的温软与晨露未散的甘凉,一丝嫩芽破土的清甜悄然浮上鼻尖。
他心口猛地一滞。
“春后米润,如含晨露。”
那是她第一次带江南雪糯回京时,在御膳房侧间轻语的话。
彼时他还未掌玄镜司,她也尚未入国子监为博士,两人在宫墙暗影里偶遇,她递来一碗热粥,笑着说:“你尝,这不是米香,是春天醒来的声音。”
如今,这声音回来了。
他睁眼,指缝间的米粒滑落,如时光不可挽留,却终究留下余温。
他转身走向陶盆,取盆、舀米、注水,动作一如往昔——三醒三滤,不多不少。
水声潺潺,洗去尘杂,也洗出人心深处最朴素的执念。
灶火已起。
三餐童守在灶前,目光紧随火势游走。
忽见锅底“嗡”然一震,金红火光自炉膛内翻涌而起,映得整间灶屋暖意浮动。
紧接着,灶壁传来三下轻敲:短、短、长。
他的呼吸一顿。
这是他们之间的暗语。
当年苏晏清亲定——火太猛时,以指节叩壁三声,节奏如此,提醒减柴控温。
那时萧决从不亲掌灶台,只冷眼看她忙碌于烟火之间,说:“堂堂都督,何必屈身庖厨?”她笑答:“人心如火,过刚则爆,需有人懂它的节奏。”
如今,他亲手添柴,却由灶壁传讯。
三餐童忙退三根松枝,火势果然缓了下来,转为温和绵长的橙黄,锅底发出细微的咕嘟声,像一句低语终于寻到了归处。
“您知道米来了,是吧?”少年低声呢喃,眼眶发热,“她……一直都在听。”
粥成之时,天光已透云而出,斜照灶台。
萧决取出两碗,一碗置于自己右侧——那个空了太久的位置。
他将粥轻轻推过去,瓷碗与木桌相触,无声无息。
“米回来了,你放心。”他说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什么,又像是怕得不到回应。
风忽起,竹帘轻晃,檐角残雨滴落,恰打在窗棂上。
那碗粥面微漾,一圈涟漪缓缓扩散,宛如有人俯首轻啜了一口。
火影娘立于门边,望着跃动的灶火,久久未语。
良久才道:“她不是为吃,是为这灶不断。”声音沙哑,“灶不断,人就不散。”
烟记年蹲在新换的铁锅下,掏出刻刀,在锅底深处缓缓刻下几字:“米尽火不熄,是因有人记得。”
灰烬沾上他皲裂的手背,他也不擦。
萧决心头微动,抬手抚过锅沿——那道旧日磕痕仍在,冰冷而真实。
他望向窗外,天边微光渐盛,破云而出的一线晨曦正落在远处山脊,如同她曾倚灶而笑的模样:温柔,却不可撼动。
饭要香,人要饱。
你说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