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烧的不是诏书。”她终于开口,声音清渺却如刃出鞘,“是百姓的嘴。”
风过庭院,吹动她鬓边银发,也吹起那包灰烬的一角。
她站起身,走向院角那口老井。
取水一瓮。
她将灰烬缓缓倾入其中,动作极缓,如同祭礼。
随后,执一柄木勺,开始搅动。
水色渐浊,灰沉浮散,宛如熬粥。
一圈、两圈、三圈……水面泛起涟漪,竟隐隐映出扭曲光影。
麦饭童不知何时凑近,踮脚望着那瓮灰水,忽然瞳孔一缩,浑身僵住。
下一瞬,他扑通跪地,重重叩首,额头撞上青石发出闷响。
“我看见了!”他颤声尖叫,眼泪夺眶而出,“一个穿龙袍的老人,在灶前叹气……他说——”水瓮中灰烬翻腾,如浊浪初涌。
苏晏清执勺的手稳若磐石,一圈、两圈……木勺搅动的节奏缓慢而庄重,仿佛不是在调一碗水,而是在拨动岁月之轮。
井水渐浑,浮灰沉渣间竟泛起一丝极淡的咸气,随风轻散,却已悄然钻入众人鼻息。
麦饭童跪伏于地,额头抵着冰冷青石,浑身颤抖如秋叶。
他双目紧闭,却又像看得极远——远过这西极村落的土墙矮屋,直望进那座深锁三十年的金殿偏殿。
“我看见了!”他声音嘶哑,像是被人扼住喉咙又强行挤出话语,“一个穿龙袍的老人……背影佝偻,站在一口黑灶前……火光映着他花白的鬓角,他在叹气……”
人群屏息,连风都似止步。
“他说……”麦饭童喉头滚动,一字一顿,清晰得如同钟鸣,“‘朕对不起你们的锅。’”
刹那间,四野死寂。
随即,有老妇掩面低泣,有壮汉咬牙垂首,更有几位曾参与盐铁试点的遗民猛地闭眼,双手攥拳至指节发白。
不知是谁先喃喃开口:“我也闻到了……是咸的。”
一句低语,如星火燎原。
“是啊……这味儿……像小时候灶上熬的盐米粥。”
“我爹死前就念叨,说那一口咸,是他这辈子最后尝到的人间滋味。”
“原来不是我们记错了……是被烧掉的。”
苏晏清终于停下手。
她凝视着那瓮灰水,水面涟漪未歇,倒映不出面容,却仿佛照见了整段被火舌舔舐过的史册。
她眸光微动,唇边浮起一缕极淡的笑意,清冷如雪融春水。
“味可藏灰,政岂能永埋?”
她转身,不疾不徐走入屋内,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
翌日晨,天光未亮,火余生便踏着霜露奔走七十二城传讯。
她立于高台,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
“苏先生有令——凡曾煮素心粥者,今日加一撮盐。”
百姓愕然。
十年来,素心粥无盐,是信条,是纪念,是放下仇恨的象征。
如今为何突令加盐?
有人迟疑,有人不解,更有守旧者怒斥“悖道”。
但终究,多数人家还是依言而行。
当夜,万家灶火燃起。
米香混着久违的咸味,袅袅升腾,汇入苍穹。
灯记名立于城楼最高处,忽觉夜风凝滞,抬头望去——只见炊烟聚而不散,竟在空中缓缓凝成一行虚字,灰白如烬书天幕:
“盐铁归灶,百姓自煮。”
他怔立良久,指尖抚过身旁无字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没开口,可饭替她说了话。”
三日后,麦饭童夜夜惊醒。
每至子时,必从梦中坐起,双眼圆睁,满脸泪痕,哭喊不止。
而此刻,苏晏清独坐灯下,手中捧着那片焦陶“归灶”,指腹摩挲着残痕,目光幽深难测。
窗外,孩童的哭声隐约传来,她眉心微蹙,终是轻叹一声,将陶片收入袖中。
有些味道,一旦唤醒,便再难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