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那口永不熄灭的“共灶”,手中铁锤紧握,指节发白。
他知道,有些东西不该被刻在石头上,因为石头会碎,名字会忘。
但火不会。
他缓缓转身,走向崖边那座尚未完工的无字碑。
风从背后吹来,带着米香与烟火气。
可授的不是技艺,不是文字,也不是名声。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锤,心中已有决断——
要传的,是火。
子时三刻,山崖下的无字碑前,灯记名终于停下了锤。
风从谷口灌入,吹得他粗布衣袍猎猎作响。
月光落在那方未完工的石碑上,灰白如骨,沉默如谜。
十年来,他日日凿石,却不刻一字,任其荒立于风雨之中。
村人不解,只道他是执念太深,要为那位“她”立一座看不见名字的墓。
可他知道,有些东西不能刻在石头上——因为石头会裂,名字会磨,唯独火,能在人间代代相传,烧出比金石更久的印记。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铁锤,锤头早已磨得发亮,边缘带着细密的磕痕,那是无数次敲击岩壁留下的伤痕,也是他一生沉默的见证。
这锤,不是用来雕龙画凤、铭功颂德的,它是劈开愚昧、唤醒记忆的利器。
远处,“共灶”的火光依旧不灭,映红了半边夜空。
锅中米粥微沸,轻响如呼吸。
他知道,今夜有人守岁,有人听声,有人在梦里尝到了熟悉的味道。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崖路上。
是村东老陶家的儿子,才十一岁,父母早亡,靠拾柴换米度日。
孩子站在碑前十步远,不敢上前,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烧焦的木片——那是前几日从“共灶”旁捡来的残柴,据说曾是她煮过最后一锅粥的引火之物。
“你来了。”灯记名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却清晰。
孩子怯生生地点头:“您……说要收徒?”
“嗯。”
“可我不识字。”
“我知道。”
“那……我能学什么?”
灯记名缓缓转身,将铁锤递出。锤柄朝前,冰冷而沉实。
孩子迟疑片刻,伸手接过。
那一瞬,仿佛有热流自掌心窜起,顺着血脉直冲脑门。
他猛地一颤,差点松手。
“这锤,不教你刻人,不教你刻名。”灯记名目光如炬,“教你刻火。”
“……火?”
“明日随我进村。”
次日清晨,师徒二人立于“共灶”之前。
那口大锅已用多年,锅底厚积焦痕,层层叠叠,竟似天然浮现出四个模糊大字:万家共灶。
阳光斜照,焦迹泛着暗金光泽,像被岁月熔铸而成。
“你看这字。”灯记名指着锅沿,“是谁写的?”
孩子摇头。
“不是笔墨所书,是烟火所拓。每一笔,都是她煮过的饭、熬过的夜、救过的人。这一横,是饥年分粥时的手;这一竖,是疫中守灶七日不眠的眼;这一撇,是雪夜掀帘送暖的袖;这一捺……是你昨夜捧着的那根残柴。”
孩子怔住,缓缓伸出手,指尖轻抚锅底焦痕。
忽然,掌心灼烫如燃。
不是痛,而是一种奇异的温热,仿佛有火星从旧灰中跃起,钻进了他的血肉,落进了心底。
他浑身一震,眼眶竟不受控制地湿润——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陌生女人蹲在灶前笑;孩童围着破锅喝粥;老人含泪咽下一口稀汤……那些从未经历的记忆,如潮水涌来。
“这是……?”他喃喃。
“是你想起来的。”灯记名轻声道,“火种,本就不在外物。它藏在味觉深处,藏在饥饿后的第一口饭里,藏在寒冷时那一缕炊烟中。她没留下名字,却把‘记得’种进了人心。”
孩子跪了下来,不是拜师礼,而是本能——他双手合十,贴在滚烫的锅沿上,像在叩见某种永恒。
灯记名不再言语。
他望向远方,晨雾缭绕处,七十二户人家的烟囱正徐徐升起青烟,歪斜交错,如枝蔓相连,织成一片不灭的天幕。
而他的任务,只是让下一双手中,也握得住那柄传火的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