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中清水翻滚,米粒渐绽,忽然泛出淡淡金光——不是火光映照,而是米身自发光晕,如星子沉浮于汤波之中,流转不息。
百姓惊视,无人言语。
唯有灶谣响起,低低地,自地底传来,像是大地本身在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谣——关于火,关于饭,关于那些不曾被记载、却深深烙进血脉里的恩情。
火余生望着那金光微闪的锅中,眼中终于落下第一滴泪。
她以手语比划:“她不在碑上,不在史里,她在我们嘴里,心里,火上。”
话音落时,三道烟柱缓缓合拢,最终化作一道粗壮的灰烟,直冲云霄。
云层仿佛为之裂开一线,晨曦洒落,正好照在那口“共灶”之上。
炊烟与光交融,恍若天地共餐。
而在这一切之外,萧决始终未现身。
直到日头渐高,人潮散去,各家灶火渐熄,他才独自一人,踏着落叶,走向那座旧日小院。
院门半掩,炉火已冷,铁锅静卧灶上,积了一层薄灰。
他蹲下身,伸出右手,掌心那道旧疤缓缓划过冰冷的灶膛内壁。
灰烬簌簌而落。
忽然,指腹微热——
那歪架柴的痕迹,竟仍在。
萧决独行至旧日小院,脚底碾过枯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院门半掩,如同被遗忘多年的心事,只留一道缝隙,容人窥见过往。
他未推,只是轻轻一拨,木门便自行滑开,仿佛早已等他归来。
炉火已熄,灶台冷寂,铁锅静卧其上,覆着一层薄灰,像是时间在此停驻后悄然落下的尘衣。
他蹲下身,目光落在那口熟悉的灶膛里——歪斜架起的柴痕依旧清晰,虽经风霜雨打、烟火更迭,却如刻入骨血的印记,未曾磨灭。
他缓缓伸出右手,掌心那道旧疤在晨光余晖中泛着淡红。
指尖轻触内壁,沿着那歪斜的纹路缓缓划过。
灰烬簌簌而落,如岁月崩解的残屑,可指腹忽感微热——不是错觉,是真实的暖意自柴痕深处渗出,仿佛这灶还记得他的温度,也记得她的手。
“你说,”他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融进风里,“火要歪着烧,人才不会直着死。”
话音落时,一缕白烟竟自灶眼幽幽钻出,细若游丝,却执拗地缠绕上他的指尖,盘旋不去,似故人抚面,又似一声无声的应答。
他没有缩手,任那烟绕指三匝,最终消散于空。
可那一瞬,他仿佛看见她站在灶前,素衣布裙,发间别着一根木簪,正低头搅动锅中粥水,轻声道:“直火易灭,歪火不息。人心也一样。”
他闭了闭眼,喉结微动,将千言万语咽回肺腑。
当夜,七十二城不约而同升起炊烟。
非为祭典,非奉诏令,只是百姓自发开灶煮饭,米香随风北渡南流。
灯记名立于山巅,仰望天际,忽见高空云层翻涌,万千炊烟竟不四散,反于苍穹交汇,凝成巨大虚影——
一位女子立于云端,广袖垂落,手执木勺,轻轻搅动天河如粥。
星河为之流转,月华随波荡漾,恍若天地共饮一碗人间烟火。
他怔立原地,心口骤然滚烫。
猛然醒悟,转身疾奔,直冲村外那座无字碑前。
手中铁锤高举,对着石碑连击三下,声震山谷:
“她不在碑上,在火里!”
锤声未绝,百里之内灶膛齐震,锅盖噼啪跳动,似有万千灶灵共鸣相应。
沉寂已久的民间薪火,自此再未真正熄灭。
而西极村口的老槐树下,那口“共灶”依旧温热。
有人发现,灶边多了一双褪色布鞋,整齐摆放,一如归人暂歇。
无人言语,唯有每日清晨,总有一碗素心粥静静置于灶台之上,热气袅袅,仿佛仍在等人回来尝一口——
那个从不说自己是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