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名弟子紧随其后,每人一口小锅,脚步坚定。
途中,她收徒三百,皆不分贵贱男女。
她始终不言,只以手语反复教导三字:“火要歪。”
每一处新灶建成,她便从旧锅底刮下一小片焦痕,置于新灶心,如同传递火种。
有人问她师承何人,她先指天,再指地,继而指向灶膛,最后,缓缓抬手,点向自己的胸口。
意思是:祸从心来。
而在这一切发生之时,灯记名已背着铁锤,踏上远行之路。
他走遍七十二城,只为完成一件无人吩咐的事——刻碑。
每到一地,他便寻一块青石,凿下“苏晏清”三字。
可人们并不祭拜,反而将碑拆开,砌进灶台,做成锅底支撑的石基。
最后一日,他回到西极,在村外空地立起最后一块石碑。
这一次,他迟迟未动锤。
他望着站在山岗上的萧决,远远问道:“她叫什么?”
萧决没有回头,目光投向天际初升的朝阳。
那里,云层裂开一线,光芒倾泻而下,照亮了千家万户升起的炊烟。
良久,他轻语,如风吹过旷野:“她叫,做饭的人。”晨光未明,西极村外的空地上,石匠灯记名立于最后一块青石碑前。
碑身粗粝,未经打磨,静默如大地吐纳的一口气凝成的骨。
他手中铁锤沉甸甸的,指节因长年凿刻而变形,掌心茧厚如铁皮。
七十二城,七十二碑,每一笔“苏晏清”都曾在他心头刻下回响——可人们不拜名字,反将碑石拆碎,砌入灶底,让那三字埋于烟火之中,化为支撑饭锅的基石。
他本不解。
直到此刻,风从山岗吹来,带着炊烟与米香交织的气息,拂过耳际。
萧决站在不远处,玄衣微动,身影被初升的日光拉得很长。
那一句“她叫,做饭的人”,轻得像一句呢喃,却如雷贯耳,震得他心中最后一道执念轰然崩塌。
灯记名仰天大笑,笑声苍凉而畅快,惊起林间宿鸟。
他举起铁锤,不再落向碑面,而是重重砸在碑顶一角——一声巨响,裂痕蜿蜒而下,却非毁碑,而是破名。
无字碑成。
百姓闻声而出,不分老幼,皆手持粗碗,碗中盛着刚煮好的白粥,热气腾腾。
他们不言,只静静围拢,举粥相和,如同祭祀最古老的土地之神。
不是祭死人,是敬活着的烟火。
灯记名放下锤,望着这片土地,忽然觉得,自己这一生凿遍千碑万名,到头来,只为今日这一座无字之碑。
名可毁,火不熄;字可磨,味长存。
当夜,小院重归寂静。
萧决独坐院中,膝前是一口旧铁锅,架在简陋炉灶上,锅中清水翻滚,无声无息。
他伸手添柴,特意拣了一根歪斜的枯枝,轻轻放入灶膛。
火焰窜起,螺旋上升,一如当年她在西极村教他生火时的模样——“火要歪,心要空”。
他望着跳动的火苗,低语:“你说,我们还有,一万餐。”
锅盖轻颤,水汽升腾,在空中缓缓凝聚,竟似幻化出一道虚影:苏晏清立于灶前,青布衣袖挽至肘间,手执木勺,眉眼温润如常。
她未说话,只是轻轻搅动锅中并不存在的米粥,动作熟稔,仿佛从未离开。
一缕清香,忽自空气里浮起,淡而不散,像是陈年的米香,又像人心深处不肯忘却的暖意。
翌日清晨,全村人家几乎同时升起灶火。
锅碗相碰,水米交融,寻常的早饭却透出异样的醇香。
不止一家主妇惊讶地掀开锅盖,只见米粒饱满绽开,蒸汽扑面如故人归来。
村口石阶上,盲童粥守岁蜷腿而坐,双手抱着膝盖。
忽然,他鼻翼微动,嘴角一点点扬起,像是捕捉到了谁的脚步声,又像是听见了谁在低语。
风穿过巷陌,千家米缸蒸腾起白气,氤氲如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