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灰入米(2 / 2)

声音极轻,却像落在湖心的石子,激起千层涟漪。

他缓缓起身,走向榻边,拿起梳妆匣里那把乌木梳。

她早年不爱修饰,这梳子也是旧物,齿缝间缠着几缕银发,洗得发白。

他坐下,轻轻托起她的头,一手抚过如雪长发,一手持梳,慢慢梳理。

动作极缓,生怕惊扰了她最后的安宁。

发丝滑过指尖,冰冷而柔软,一缕又一缕,缠绕在梳齿之间,像是不肯离去。

窗外,不知何时,升起了第一缕炊烟。

淡淡的,柔柔的,随风飘散,却执着地向上攀爬,如同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正小心翼翼点燃人间的灯火。

她躺在那里,依旧闭着眼,呼吸细微如丝。

可就在那烟升起的刹那,她的眼皮忽然极轻微地颤了一下。

萧决察觉,手一顿。

他低头看她,目光沉静如渊,却又藏着翻江倒海的情绪。

他低声问:“想听灶谣吗?”她睁眼的那一刻,窗外正浮起第一缕炊烟。

那双眼久已黯淡,如蒙尘的古镜,此刻却似被什么轻轻拂过,透出一丝微光。

不是回光返照的炽烈,而是一种近乎澄明的清明——像冬雪初融时,山涧里悄然涌动的那一脉清泉。

萧决的手顿在发间,乌木梳停在她耳侧,一缕银发缠绕其上,细得几乎要断。

他低头看她,目光沉静,却仿佛有千钧压在眼底。

他没有惊呼,没有颤抖,只是极缓地、极轻地问:“想听灶谣吗?”

她没有说话,只微微颔首,唇角一扬。

那一笑极淡,却如雪地里忽然绽开一朵白梅,无声无息,却让整个寒冬都松了口气。

他便低低哼了起来。

调子很旧,是西极乡野间传了几代的灶前小曲,本无词,只有几句不成章的谣。

当年她在国子监教书时,曾收留过一群流民孤儿,夜里哄他们入睡,就坐在灶边轻轻唱:“火起三更雪,人归一碗粥;米落百家手,饭暖天下腹……”

那时他站在院外暗处,听了一整夜。

那时他还以为,这世间不过黑白两色,非忠即逆,非生即死。

那时他还不懂,为何一个女子,能为几个饿殍之童,彻夜守火。

如今他懂了。

他嗓音低哑,不似歌者,倒像是从肺腑深处一点一点掏出来的碎语。

可这声音落在她耳中,竟比御膳殿最精妙的编钟还要动听。

她的呼吸随着旋律起伏,虽微弱,却渐渐平稳下来,仿佛魂魄正借着这熟悉的音律,走完最后一程人间路。

“……锅冷有人续,火灭有心燃……”

他唱到这里,忽觉她指尖一紧。

那只一直虚握着他袖角的手,猛地收拢,指甲几乎嵌进他腕骨。

他心头一震,抬眼看她——她仍望着窗外,目光越过残破屋檐,落在那缕袅袅上升的炊烟上,眼神温柔得不像将死之人。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要说什么。

千言万语,堵在喉头,终未出口。

唯有嘴角再次轻扬,如雪融春水,无声流淌。

他俯身,将她缓缓抱入怀中。

动作极轻,怕惊扰了她最后一丝气息。

他把耳朵贴在她心口,听着那曾经搏动过无数个寒夜、熬过多少权谋风暴的心跳——

再无动静。

唯余一缕极淡的灶谣,在寂静中盘旋不去,仿佛自灶膛深处吹来的风,带着米香与烟火气,轻轻掠过他的耳际。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无论京都深巷,还是边陲村落,凡曾饮过素心粥的人,无论贫富贵贱,皆在同一瞬停下碗筷。

有人怔住,热泪猝然滑落;

有人喃喃:“这一口,是她烧的。”

有人望着饭碗,恍如重见那个素衣执勺的身影。

而西极小院内,风穿窗棂,帐角轻扬。

米缸静立,灰已入米,光已隐去。

唯余一梳银发,静静躺在乌木齿间,如雪未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