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火还在歪着烧,她就还在。
风穿窗棂,拂过苏晏清垂落的白发。
她依旧未醒,可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灶谣,仍在她心口深处断续回响,微弱如丝,却始终未断。
像是一盏灯,明明将熄,却又总在最暗处,闪出一点光。
而在某一片无人知晓的梦境边缘,火余娘沉沉睡去。
梦中,她看见一位白衣女子立于灶前,手中握着一把木勺,背影单薄却坚定。
那女子没有回头,只是轻轻说道:
“教他们煮,别拜我。”火余娘在梦中听见那句话,如一道惊雷劈开沉睡的魂魄。
她猛地惊醒,冷汗浸透衣襟,窗外月光洒在床前,映出她颤抖的手指。
梦里那位白衣女子的身影清晰得如同亲见——不是神像般高坐云端,而是立于灶前,肩头落着炊烟碎雪,手中握着一把寻常木勺,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教他们煮,别拜我。”
没有称颂,没有受礼,甚至不愿回头一顾。
可正是这份淡漠中的慈悲,让火余娘伏枕痛哭。
她终于明白,苏晏清所求从来不是香火供奉、万民跪拜,而是人间烟火不熄,百姓自掌灶火。
天未亮,她便背起行囊,牵上弟子火余生踏雪而行。
那孩子天生哑巴,却灵慧过人,自幼随她在北境渔村守灶传火。
一路上风寒刺骨,火余娘一句话未说,只紧紧护着怀中一块用油布包裹的旧物——那是她从废墟中拾回的一块焦黑锅底残片,边缘裂如蛛网,中心却留有一圈螺旋状的灼痕,正是当年“歪火”初燃之地唯一的信物。
抵达西极小院时,晨雾正浓。
火余娘并未叩门,只是默默领着火余生走向院中那口焦裂石灶。
少女双膝跪地,指尖轻抚冰冷的灶面,仿佛能感知其中尚存的余温。
忽然,她从怀中取出那半块焦锅底,双手捧起,轻轻放置于新架起的粗陶锅中央,动作庄重如献祭。
那一刻,风止,雪融,灶心深处竟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是夜,星河低垂。
榻上的苏晏清忽然睁开了眼。
那一瞬,像是沉睡千年的明月骤然浮出水面。
她的眼眸清明澄澈,不再浑浊,不再涣散,宛如十年前金殿之上舌战群臣、以一道“和气生财羹”折服满朝文武的模样。
目光缓缓移动,落在守在炉边的萧决身上。
他正在添柴,察觉异样猛然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心头剧震。
她认得他了。
更像看穿了他这一生的跋涉与孤寂。
她抬手,极其缓慢,指尖拂过他眉骨、鼻梁,最终停在他唇角那道旧疤上——那是他曾为点燃地脉之火,割掌燃灶留下的印记。
她的嘴角微微牵动,唇瓣轻启,无声地开合。
萧决俯身贴近,耳畔只闻一句极轻、极缓的话,断续如游丝,却又字字入心:
“……我们,还有,一万餐。”
话音落下,她眼中的光渐渐柔化,像是燃尽了最后一缕焰芯。
她缓缓闭目,呼吸变得绵长而微弱,仿佛重新沉入无边梦境。
然而就在那一瞬,千里之外——
江南水乡升起的第一缕炊烟微微摇曳;
塞北军营里正熬粥的士卒忽觉锅底火苗跳了一记;
长安街巷间,数十户人家灶膛中的炭火同时发出轻微“噼啪”声,似有感应。
万家灯火,悄然共振。
而在西极小院,萧决久久未动。
他将她的手小心覆回被衾之下,起身熄了灯,独坐于灶旁。
炉火映着他冷峻的侧脸,眼神深不见底。
他低头看着那口仍在慢煨素心粥的小锅,忽然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布袋——粗麻缝制,洗得发白,里面静静躺着一撮灰烬。
那是她多年用惯的木勺烧成的灰。
她说过,若有一天她走不动了,就把它带上路。
他握紧布袋,指节泛白,喉间滚动了一下,终归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