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天光未明,沙柳村笼罩在一层灰白的薄雾里。
昨夜那场突袭如刀刻斧凿,将村落仅存的温暖彻底斩断。
灶台碎裂,锅釜倾覆,焦木横陈,九城盟铁卫离去时踏起的尘烟尚未落定,风中仍残留着泼水浇火后的湿冷腥气。
然而,就在废墟中央,七道炭痕深深烙印在灰土之上,呈环形排列,形态各异,却隐隐呼应某种古老的韵律。
它们未被风吹散,未被雨打平,反倒在晨曦微露之际,泛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红晕,仿佛地下有火脉低鸣,正悄然回应。
第一缕脚步来自北岭方向。
灶梦使拄杖而至,盲眼紧闭,面容肃穆。
他走得极慢,每一步都似踩在命运的弦上。
身后,竟陆陆续续跟来数十人——西漠面匠、南荒药童、东原柴夫……皆是这几日夜里梦见“无面女子授炊”之人。
他们衣衫褴褛,神情恍惚,却又目光灼灼,如同朝圣。
“就在这里。”灶梦使忽然停步,指向七灶图中央,“我梦中所见之灶基,与此同位,同纹,同息。”
众人俯身细看,只见那炭画轮廓竟与脚下地势严丝合缝。
有人颤抖着取出随身小铲,轻轻掘下。
三尺之后,泥土松动,一声闷响——一座完整陶灶破土而出!
陶身斑驳,却未碎裂,表面浮雕着繁复火纹:一圈圈螺旋自底向上盘绕,中心一点凸起,恰如苏晏清昨日所画之“圆中带点”。
更令人震颤的是,那些纹路走向,竟与七座炭灶一一对应,仿佛天地之间早有铭刻。
“是‘归元灶’……失传三百年的‘归元灶’!”一名老厨跪地抚陶,老泪纵横,“传说唯有通晓‘味之回响’者,方能引地火共鸣,唤醒此灶!”
灶梦使不语,只以掌心轻贴陶壁。
刹那间,脑中轰然炸开一道画面——春芽初绽,嫩茎入汤,火势三起三落:初文火煨骨,次武火激香,终虚焰养髓。
那是苏晏清幼时独创的“春芽煨骨汤”秘法,早已随她家族覆灭而湮灭于史册。
可此刻,它回来了。
他颤抖着架柴、引火。
火星跃起,燃上枯枝,火焰初时微弱,却在第三息后骤然稳定,转为幽蓝。
汤锅渐热,水汽升腾,一股清冽鲜香缓缓弥漫开来,带着山野初醒的生机,直冲云霄。
香气飘至村西破屋,风授娘猛然睁眼。
她本是哑妇,十年未发一言,昨夜却梦一女子背影,执擀面杖于残灶前,口不能言,手却不停,揉、推、折、滚,每一寸力道皆随火候流转。
她醒来时,手中竟握着一团和好的面糊。
此时闻得骨汤香气,她不由自主起身,取来昨日残面,加水揉搓。
火判童躲在墙角偷看,只见她火候忽大忽小,看似混乱,实则暗合某种节奏——大火逼气,小火养筋,三停一续,如呼吸吐纳。
面成,下锅。
沸水中翻滚片刻,捞出时竟现“金边玉肚”之相:边缘微焦泛金,内里洁白如玉,柔韧不断。
她默默端给村中咳血不止的老翁。
老翁啜饮面汤,喉头滚动,咳声渐止。
须臾,额上渗出细汗,面色由青转润。
他睁开眼,喃喃:“三十年前……我娘做的就是这个味儿……”
消息如风,一夜百里。
九城盟辖下各城厨役,无论贵贱,皆于梦中见一无面女子立于残灶前,以手代语,以火传意。
有人得“九转调味法”,有人悟“三沸控汤诀”,更有甚者,竟能复刻已失传三十载的“凤凰炙”古技。
醒来试做,味道分毫不差。
而这一切的源头,此刻正蜷坐在废灶旁。
苏晏清不知何时已昏睡过去,唇色苍白,额角沁汗。
她做了个梦——不是画面,而是味道:咸、鲜、微甘,夹杂着柴火噼啪声与孩童笑声。
那是她祖父的厨房,是她五岁那年第一次独立煨汤的记忆。
她不知道,自己昨夜无声默诵的,正是《守灶真经》中失落的“引心火咒”;她也不知道,那七道炭痕,已在地下连通了沉寂千年的地火脉络。
唯一清醒的人,在地牢深处。
萧决被锁于正味坛地底囚室,铁链穿骨,寒气刺髓。
牢饭送来时,他本欲漠然推开,却在入口瞬间顿住。
——咸淡有致,油水匀称,米粒软硬适中。
这不该是牢狱处食。
他抬眼,只见送饭老卒低头退走,袖口沾着面粉,指缝残留揉面痕迹。
那一瞬,萧决明白了:这老人,也梦见了她。
他冷笑,借磨练之机,以铁钩在石墙上缓缓刻画。
一道道线条延伸、交汇,最终构成一幅“火脉七律反推图”。
当他将第七条支脉闭环完成时,瞳孔骤缩——
梁断律所谓的“正味律法”,根本不是什么传世天规,而是一套精密的地火压制阵。
以律为咒,以字为钉,锁住人间火种,令百姓不得自发其味,唯奉“正坛”所定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