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有灶,但无火。
灰烬西跪在苏府旧址的断墙下,风从塌陷的屋梁间穿过,卷起一层薄灰,像一场无声的雪。
他不避,也不动,只是低头看着掌心那片碎裂的锅沿——铁胎已锈,边缘参差如齿痕,可“苏”字的一撇尚存,深深刻入胎骨,像是烧制时用尽了力气写下最后一笔。
他轻轻摩挲那道刻痕,指尖粗糙,动作却极轻,仿佛怕惊醒什么。
十年前,他是苏府门房,每日拂尘扫阶,听厨房里锅铲轻响、水汽氤氲。
那时节,苏晏清还未入国子监,常立于灶前试味,鬓角沾着米浆,笑说:“火候到了,人心就暖了。”他不懂那些话,只记得她煮粥从不嫌糊,总说焦底最养胃。
后来抄家那一夜,火光冲天,御膳监的人砸锅毁灶,将祖传七代的“春和铁锅”当众劈裂。
他扑过去抢,被刀背砍中肩胛,倒地时仍死死攥住一片锅沿。
如今宅院荒芜,槐树枯死,唯余这半片残铁,在他掌中泛着冷光。
他默默将锅沿裹进粗布,系于背后。
又俯身拾起七块带赤纹的焦石——那是当年灶膛炸裂时飞溅出的火心石,每一块都浸过苏家三代人的烟火气。
他数得极慢,一块,两块……七块正好,如七星落盘。
火余娘提着干粮赶来时,正见他绑紧行囊。
“你还去?”她问,声音沙哑。
灰烬西点头,指了指西方。
“她烧的路,得有人接着走。”
没有更多言语。
他知道她明白。
火余娘曾是孤光村唯一的渔妇,因吃了苏晏清一碗素心粥,治好了多年寒症,从此守村中灶会,每逢朔望便率村民重燃旧灶,念一句:“饭在,人在。”她懂这条路的意义——不是逃难,不是复仇,是传承一种火候,一种愿意为他人烧糊一锅饭的心意。
他启程那日,天未亮。
百里冻原,寸草不生。
朔风割面如刀,行至第三日,粮尽水竭,他靠嚼冰块续命。
夜里宿于一座废弃驿站,四壁倾颓,唯有土炕尚存。
他蜷在角落,将行囊抱于胸前,梦里听见锅盖轻响,有人唤他“老西,添柴”。
猛然惊醒,却发现窗外异象——
天边一线黑烟,自地平线拔地而起,直冲云霄,竟不随风散,也不落地,宛如一条凝固的毒龙盘踞苍穹。
那烟非灰非黑,近看泛着暗红血丝,似有生命般缓缓搏动,从某座隐匿之城的方向传来。
他心头一紧。
灶火升腾应为白烟袅袅,若现黑烟,必是薪柴未净或火候失控;可眼前这烟,既无燃烧之声,也无热浪扑面,反倒透出一股死寂阴冷,令人脊背发麻。
他拄杖起身,不再犹豫,循烟而去。
三日后,抵一座无门铁城。
城墙由整块黑铁铸成,高不见顶,表面蚀满诡异纹路,形如扭曲的舌苔。
城头百灶林立,皆为青铜所铸,形制古拙,与大靖官灶迥异。
然而奇在:无一炊烟升腾,唯见缕缕黑烟如血丝般自灶口缓缓溢出,贴墙流淌,汇入地下沟渠,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仿佛在吞噬什么。
更怪的是,城门洞开,却无人进出。
地上无脚印,空中无鸟飞,连风到这里都静止了。
灰烬西伏在远处沙丘后,手紧握行囊中的火心石。
七块石头此刻竟微微发烫,其中一块甚至渗出一丝极淡的绿意,如同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
他忽然想起小传火临别时的话:“若见黑烟不散,莫近,莫食,莫听灶语。那是‘噬魂灶’,吃的是火,烧的是名。”
可他不能退。
他背上的锅沿轻轻颤了一下,像是感应到了同类的悲鸣。
与此同时,北境寒镜卫驻地,烟记吏正伏案誊录《千灶名录》。
这是陈照雪下令编纂的册籍,记录天下尚存之灶台、执灶人姓名、火种来源。
每一笔落下,纸上都会浮现淡淡金光,象征火脉未绝。
忽然,笔尖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