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鬼使神差地用锅片在墙上划,第一笔是,第二笔是,第三笔还没写完,整面墙突然落灰,隔壁牢房传来模糊的声音:我也记得!
狱卒举着火把冲进来时,看见青砖墙被划得千疮百孔,每道划痕里都凝着水汽,像有人在墙上哈了口气,又急急写下未说完的话。
他后退两步,火把地掉在地上,火光照见最醒目的一句:我男人死前说,火灭了人就冷了。
这消息是随着晨雾传到京城的。
黑镬纪执听见时正在扫苏府旧院,竹扫帚落地。
她是苏晏清祖父当年的书童,被烙了舌,却把所有味录都刻在掌心——此刻她跌跌撞撞往万灶会跑,枯瘦的手指在地上一笔一划:盐井三百丈,埋灰女子名未书。
梁承灰正守着哑灶锅擦灰,抬头看见地上的字,突然呛出泪来。
那是他十四岁时,被老夫人罚抄《食经》,小纪执蹲在他脚边,用树枝在泥里教他认的第一句。
他颤抖着摸出刻刀,把这句话刻在锅底:盐井三百丈,埋灰女子名未书。
刻完最后一笔时,锅底突然泛起微光。
那光像活的,顺着刻痕爬,爬到锅沿,爬到坛柱,爬到每个人的掌心。
百里外被砸的石碑竟自嗡嗡作响,碎石从泥土里跳出来,从草窠里钻出来,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往京城方向飞。
朝廷的兵是在第七日来的。
三十个带刀的军士围了万灶会总坛,为首的军官按着刀柄喊:砸了这口妖锅!可他话音未落,坛里的百姓便动了——老阿公摸出袖中碎锅片,小媳妇从怀里掏出碎锅片,连最胆小的书童都从袜筒里摸出指甲盖大的碎锅片。
他们不喊不叫,只是静静举着碎片,目光像火。
军官的手突然抖了。
他想起七岁那年,娘在灶前煮粥,他偷吃了一勺,被烫得直跳脚。
娘笑着刮他鼻子:小馋猫,火要慢慢烧。他想起上个月路过乡野,看见个小娃娃蹲在田埂上啃烤红薯,嘴角沾着灰,眼睛亮得像星子。
他的刀落地,声音比他的哽咽还响:收队。
当夜,苏晏清在医庐里摸到心口的光。
那光比从前更盛,像团烧得正旺的火,把她枕下的铁锅碎片都烤暖了。
她凑近看,竟发现裂纹在慢慢愈合,像有人用金线在补。
锅不响,是因为有人捂着嘴。她对着窗外的月亮轻声说,可捂得住嘴,捂不住心。
萧决替她掖好被角,发现她的睫毛在颤。
他刚要问,却见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被单,指节泛白。
烛火忽明忽暗,照见她心口的衣料下,隐约有淡金色的纹路流转——那是心火的痕迹,此刻却比往日暗了几分,像被风吹得忽闪的灯。
累了?萧决轻声问。
苏晏清摇头,却闭上了眼。
她知道,这团火还在烧,只是烧得太猛,要耗光她最后一点力气了。
窗外,一块被埋在瓦砾下的碎碑突然动了动。
石缝里,一抹嫩绿的芽尖顶开碎石,在月光下颤了颤,像在说什么未说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