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舔舐纸角,迅速蔓延。
墨字在火中蜷缩、变黑、化为灰烬。
她松开手,任那团灰随风北去,如雪蝶翩跹,消失在晨光之中。
那一刻,她眼中没有悲怆,只有决然。
有些东西,烧了,才是真正的传承。
而在城东谢府,书房静寂。
谢云章正欲合上《膳统论》,忽觉窗外微风拂入,带来一缕极轻的灰烬。
它悠悠飘落,恰好停在书页扉面。
他怔了一下,伸手拾起,对着光细看。
灰中残存一丝焦痕笔意,虽经烈焰摧残,仍依稀可辨——
那是《御膳心法》独有的蝇头小楷。
谢云章指尖捏着那缕灰烬,仿佛握住了某种自焚而生的启示。
灰末轻得几乎无物,却压得他指节发白,心口如坠千钧。
他怔立良久,目光焦着在《膳统论》扉页上——这本由他亲手编纂、奉为治世圭臬的典籍,此刻竟被一纸余烬玷染了圣洁。
可当他凝神细看,那焦痕中浮现的笔意,竟如一道闪电劈开迷雾:“味非禁物,心禁则味亡。”
字迹残缺,却直抵灵魂。
他猛地转身,拂开书架深处尘封的木匣,抽出苏晏清当年那篇《论食与政通》。
泛黄纸页上,她清峻的字迹旁,赫然有他亲笔朱批:“以味载道,道在民心。”
可就在那“食政”二字侧畔,苏晏清曾用极细墨笔添了一行小注,当年他只当是学生一时兴起,未曾深究——
“政在灶台,不在朝堂。”
如今重读,字字如针,刺入眼底,扎进心底。
他踉跄后退一步,撞翻了案角茶盏。
瓷片碎裂声惊动了外间仆从,他却挥手制止,独自跪坐于地,将课卷捧至胸前,像是要护住一件失而复得的遗物。
多少年了?
他以为自己是在肃清浊世,是以法正威、以令止欲。
可昨夜万家灯火无声燃烧,百姓不闹不争,只是默默吃饭——那饭香里藏着的,不是叛逆,而是生之尊严。
而今日这一缕灰,竟来自《御膳心法》的焚毁……那是苏家祖传的秘典,是他曾亲自评定为“惑乱人心、僭越礼制”的禁书。
可它临终吐出的最后一句箴言,却是对整个“禁卫令”最温柔也最凌厉的审判。
“我教她‘味正心正’……”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可如今,是我以权柄锁喉,断人烟火;是她以一碗清粥,养活万民心魂。”
他忽然笑了,笑中带血。
原来背道而驰的,从来不是那个弃官从灶的女弟子,而是他自己——忘了初心,执迷于条令森严,竟把“护民之心”走成了“制民之术”。
夜雨初落,檐下滴水如钟。
谢云章换去官袍,仅着素衣布履,未召随从,未持符令,悄然离京,一路南下江南。
三日奔波,风尘满面。抵达那座不起眼的小村时,已是月上中宵。
清粥小铺门前一灯如豆,苏晏清倚门而坐,听着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
院中萧决默然劈柴,刀锋落处,木屑纷飞,节奏沉稳如心跳。
一个小粥童踮脚指挥灶边断童搅粥,奶声奶气:“慢点!老师说火候差一分,情意就少一寸!”
笑声温软,烟火氤氲。
谢云章站在百步之外,身影隐在树影里,没有上前。
他曾是她的师长,是执掌膳统的权臣,是能定人生死的“味律裁者”。
可此刻,他竟不敢踏入那圈暖光一步——怕惊扰了这份他早已失去的安宁,怕听见那一声“老师”,会让他彻底崩塌。
他缓缓转身,准备离去。
就在此时,村口老槐树下,光引妪拄杖而来,一声不吭地点燃了一盏油灯,置于石台上,火苗轻轻摇曳,照亮了三个字——“寻味来”。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澄澈如井水:“谢相,若想寻味,先寻心。”
谢云章身形微震,终未言语,只深深一揖,没入夜色。
小院内,苏晏清闭目片刻,似有所感。
风送来远方脚步的回音,也送来那一缕迟来的悔悟。
她唇角微动,低语如絮:
“老师,您若回头,火还在。”
三日后,膳统司突颁急令:七十二城“禁菜”重审,凡能证明“传承三代以上”者,可申请“膳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