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在玄镜司刑房醒来,味觉尽失,厌恶一切食物,唯独那一碗她亲手熬的素心粥,竟能让他尝到一丝咸涩之后的回甘。
那时他问:“为何偏偏是我能尝到?”
她笑着说:“因为你心里有火,只是自己不知道。”
如今,火还在烧。
灶在,人在,火种不断。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底已无风雪。
某夜,雪停月出,阿守铺清扫门前积雪,望着小院方向的不灭灯火,忽而低声问道——
“都督,若有一日百姓忘了苏娘子,灶火还燃吗?”某夜,雪停月出,阿守铺清扫门前积雪,望着小院方向那盏从不曾熄的灶火,忽然驻帚而立,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夜。
“都督,”他望着萧决在柴堆前的身影,斧起斧落,节奏如呼吸般沉稳,“若有一日,百姓忘了苏娘子……灶火还燃吗?”
柴刀劈入木心,发出一声清响。
火星自刃口迸溅,在冷夜里转瞬即逝。
萧决没有抬头,肩背如山脊般静峙,只将一捆新劈好的柴整齐码在檐下,才缓缓开口:“她不在锅里,在心里。”
风掠过庭院,吹动他半白的鬓发,也撩起灶屋内垂着的旧布帘。
那帘子边角已磨出毛边,却是她生前亲手缝的,上头绣着一行小字:“米香知人暖”。
“只要有人还想给亲人煮一碗热饭,火就不会灭。”他低声道,语气平淡,却似铁石掷地,回音深远。
话音未落,院外巷道忽传来一阵孩童嬉闹的脚步声。
几个裹着厚袄的小童手拉着手跑过,脸颊冻得通红,嘴里却齐声念诵着——
“相公不在朝,饭香在灶头!晨起炊烟起,万家共一粥!”
是《三餐记》里的句子。
原本只是传味使教习童蒙的启蒙谣,如今竟成了街巷小儿都能背的歌谣。
烟归娘曾说,这是最深的铭记——不靠碑文,不赖史书,只凭一口饭香,一代代人唇齿相传。
萧决微微侧首,目光穿过篱笆缝隙,望见远处屋檐下一串纸灯悄然亮起。
起初是一两点,继而四面八方皆有微光浮升,如同星子坠落人间。
他知道,那时七十二城的传灯使又开始了他们的除夕守约。
无诏令,无号令。
可每到此夜,万家灯火总会为那一口素心粥而燃。
人们自发点亮“相灶灯”,以火引火,以心传心。
远远望去,江南大地如铺开一幅流动的星河图,火龙盘绕山川河流,照亮冬夜长空。
小院中,仪式早已备好。
小粥童捧着刚熬成的素心粥,双手微颤,却眼神坚定;烟归娘立于灶前三步,手持残卷《素心记》,声音清越如泉:“……食者,非止养身,亦能养魂。一碗粥,可安天下躁动之心。”
萧决抱着火引孙站在灶前。
孩子尚不会站,却被轻轻托起,面向跃动的火焰。
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映着火光,咯咯笑出声来,仿佛认得这光,记得这热。
他仰头望去,满天灯火如雨,纷纷扬扬洒落在视线尽头。
十年了。
她走后的每一个除夕,他都站在这里,听着同样的诵读,看着同样的光。
“你走了十年,”他极轻地说,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给这人间,“可这人间,还是你煮的那口热乎气。”
风忽起,吹动门楣上那块旧匾额。
“一屋两人,三餐四季”六个字在火光中明明灭灭,漆皮剥落处,露出底下更深的刻痕——那是她当年亲手所刻,用的是最钝的刀,一笔一划,耗了一整夜。
灶火如初,年复一年。
几日后,春雨连绵。
小院泥泞,檐下雨线不断。
一片被雨水泡胀的纸蝶残片黏在阶前泥中,翅上墨迹晕开,依稀可见“灶断”二字。
忽而篱门轻响,小粥童抱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孩子从雨幕中奔入——那孩子脸色青紫,发丝贴额,怀里却死死护着一块碎陶,边缘锋利,已被血染成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