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在空荡的屋内回荡,像是迟到二十年的忏悔。
苏晏清静静看着这一切,没有言语。
她慢慢抬手,从袖中取出一页残旧纸片,边缘焦黑,似经火焚,上面仅存寥寥数行字迹,墨色斑驳。
那是《素心粥记》的残页。
她凝视良久,指尖轻抚那几行未完之语,仿佛触摸到了某个被刻意抹去的真相。
然后,她咬破指尖,鲜血滴落纸上,沿着残缺笔画缓缓延伸——
墨与血交融,无声书写。
烛火熄灭的刹那,灰烬腾起如蝶,在晨光中盘旋飞舞,似有灵性般朝着七十二城的方向飘散。
那一页《素心粥记》残篇已化作轻烟,唯有最后几行血书在焚毁前灼目一瞬——“癸未年前,黑镬门以人膏为膳,供贵人延寿,玄镜司都督萧烈查案被灭门,其子饮‘心肝祭酒’以证忠。”字字如刃,割开了尘封二十载的皇室暗疮。
陈归笔立于窗畔,手中无笔无纸,却将那血书一字不落地刻入心底。
他双目微闭,喉头滚动,低声呢喃:“这一笔,史官不敢写,我来背。”声音极轻,却重若千钧。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旁观记录者,而是真相的负碑人。
这八个字,足以倾覆朝堂,也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但他没有退意。
他曾亲眼见过苏家老宅门前雪地里那一排跪拜的百姓,只为求一碗素心粥续命;他也曾听闻边关将士传唱“灶有清光,国不失魂”的俚谣。
有些事,纵使无人敢记,也必须有人记得。
屋内寂静如渊。
苏晏清缓缓收回手,指尖血痕未干,掌心却已麻木。
她知道,这是“代痛”之躯的最后一道界限——她替萧决尝过三回梦魇之苦,每一次都在心脉中种下裂痕。
今夜之后,她的舌端再难辨五味,梦境也将永坠风雪,不得解脱。
可她眼中并无悔色。
她要他清醒地恨,清醒地活,而不是被炼成一个无感无情的工具。
当夜,萧决再度入梦。
依旧是那场大雪,宫墙森冷,铜盆沸腾,腥气扑面。
可这一次,他没有跪。
他站在雪中,握住了父亲临死前脱手的佩剑。
剑身沉重,寒光映出他扭曲的脸——不是孩童,不是祭品,而是一个终于睁开眼的复仇者。
他挥剑斩向铜盆,一声巨响震彻天地,滚烫的汤浆泼洒如血,浇熄了祭坛上的幽蓝火焰。
“父亲!”他嘶吼,泪水混着雪水滑落,“我恨了!我恨这吃人的世道,恨这假忠义,恨这逼人食亲的庙堂!”
醒来的那一刻,窗外仍是黑夜,但天穹仿佛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坐起身,目光落在床头小几上那碗素粥上——白米清水,无香无味,是苏晏清每日清晨必为他煮的一碗寻常之食。
他伸手端起,一饮而尽。
咸涩在舌尖蔓延,那是泪的味道,也是生的味道。
他怔住,继而伏枕痛哭。
二十年来,他是第一次真正尝到了“味道”。
原来活着,不只是呼吸与行走,更是能感知悲喜、能流泪、能愤怒的存在。
而在隔壁房间,苏晏清沉入梦境。
风雪依旧,但她不再只是远远望着那个跪在雪中的少年。
这一次,少年缓缓抬头,隔着茫茫白雪,望向她。
他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带着一种穿越生死的确认,仿佛在说:我看见你了,你也未曾忘记我。
她心头一颤,欲言又止。
就在此时,远处山野似有一点微光摇曳,像是谁在荒原点燃了一盏不肯熄灭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