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自南境孤峰之巅缓缓流淌下来,山脊线在灰白的天光中渐渐清晰。
松影横斜,一株老松虬枝盘曲,树皮皲裂如龙鳞,正是当年苏晏清初入国子监时,每夜挑灯苦读间隙遥望的那座山影。
她一步一步踏上山径,足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天地。
肩上背着一口锅——金锅,曾悬于御膳殿最高炉火之上,也曾随她走过千山万水,煮过“和气生财羹”的温言软语,熬过“速食军粮”的烽烟铁血,烹出“宫廷绝味宴”那一夜扭转乾坤的滋味。
如今它覆着薄雪,内壁斑驳,却依旧泛着温润的铜光,像一颗不肯冷却的心。
山腰处,老辞官拄杖而立。
他已年逾八旬,白发如霜,朝服早已褪去,只披一件粗麻褐衣。
见她来,不言语,只遥遥一揖,动作迟缓却庄重,如同祭礼。
苏晏清回礼,低头看手中锅。
锅底压着一点绿意——是那株“新味”花结下的籽荚,细小如泪珠,却饱含生机。
这花最初生在御膳废墟的灰烬里,无根无土,靠余温萌芽,被她一路带至今日。
她说过:“它既生于灰烬,便不该困于庙堂。”
她蹲下身,将金锅轻轻置于松根旁的凹地,指尖拂过锅底,像是告别一个老友。
“你生在灰烬里,也该回灰烬去。”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落定。
风掠过林梢,吹动她的裙角与发丝。
她解下腰间宰相玉佩——羊脂白玉雕就的云纹印,象征一人之下、万臣之上的权柄。
她抬手,系于松枝。
玉佩随风轻摇,叮然作响,宛如铃音,似是回应山间的寂静。
远处,陈归笔执笔而立,青衫落雪。
他望着这一幕,手腕疾书,墨迹未干:“癸未年冬月,相公埋锅于松下,不带一兵一仆,只携一童、一锅、一心。”笔锋微顿,忽见松根缝隙之中,竟钻出一株嫩芽,形似“新味”,却生七色花瓣,在雪中微微颤动,如虹霓初绽。
他怔住,喃喃:“七色……莫非是七十二城民味交融之象?”
苏晏清亦看见了那花。
她没有惊讶,只是凝视片刻,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
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种下,便不会真正熄灭。
灶火可毁,典籍可焚,但只要人心尚暖,味道就会重生。
她转身,看向一直紧跟着的小灶童。
孩子冻得鼻尖通红,双手攥着破旧的布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生怕她下一瞬就消失。
她俯身,从包袱里取出一顶竹笠——那是老辞官昨夜悄悄交给她的,说是前朝一位退隐御厨临终所遗,传了三代,只为等一个人来接。
她将竹笠轻轻戴在孩子头上,遮住他结霜的发丝。
“你若长大,记得——”她低声说,“谁先饿,谁先让。”
孩子猛地扑进她怀里,双臂紧紧抱住她的腰,声音带着哭腔:“阿娘,我怕你走……我不要你走!”
苏晏清身子一僵,随即缓缓伸手,抚上他的后背。
这声“阿娘”,不是血缘,却是这些年走遍荒村野镇、教人识火认盐、救饥疗病时,一点点焐热的情分。
她轻笑,嗓音温柔得像春阳融雪:“我不是走,是回家。”
顿了顿,又道:“你心里那口锅,比我背的还重。”
话音落下,她缓缓抽身,不再回头,转身向南而去。
晨雾渐浓,她的身影一点点被吞没,只剩一道模糊的轮廓,在山道上缓缓前行。
金锅留在身后,玉佩悬于松枝,权力、荣耀、过往的锋芒,皆交付风雪与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