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太庙重开。
金鼎高耸,烈焰腾空,百官列立两侧,气氛肃杀如临大刑。
严礼翁执玉笏立于鼎侧,声若洪钟:“民食粗鄙,烟火浊秽,岂可与宗庙牲醴同列?今日若纵此风,明日便有庶民欲坐朝堂!礼崩乐坏,自此始矣!”
梁封笔上前一步,手中伪典投入鼎角。
火舌翻卷,纸页瞬息成灰,随风飘散。
众人皆以为大局已定。
就在此刻,钟鼓齐鸣,鸦雀无声。
苏晏清缓步登台,素衣如雪,金锅横抱胸前,稳若山岳。
她将《膳典》正本置于鼎口,仰面环视百官,声音清越如泉:
“诸位大人,请闭目。”
风掠过太庙飞檐,吹动她的发丝。
她未展书卷,只将双手覆于金锅之上,低声启唇——
“请听我诵‘民味’。”苏晏清开卷诵读,声如清泉流石,字字清晰,不疾不徐,却似有某种奇异的韵律,悄然渗入太庙大殿每一寸空气之中。
她未用鼓乐助势,亦无香烟缭绕,唯有那一口金锅静置于鼎口,锅底微光轻漾,仿佛与她低吟之声共振。
“江南蚕豆粥。”她启唇,声音温柔如晚风拂过水田,“三月新豆,去皮捣泥,米汤慢煨,撒一把雪盐,点一滴猪油——便是春荒里最暖的一餐。”
话音落时,一缕极淡的清香自金锅中升腾而起,虚浮如雾,却精准地钻入人群鼻息。
一位年迈御史猛地一颤,手指死死攥住袖角,眼眶骤然泛红。
他喃喃:“这味……这味儿……是我娘在桐庐老家熬给我的最后一碗粥……”话未说完,已是掩面哽咽,老泪纵横。
苏晏清目光微动,却不驻足,继续朗声道:“北地窖藏酸菜,冬月初腌,以粗盐揉搓,封坛深埋于冻土之下。百日启封,酸中带辛,可解膻腥,亦可醒酒毒。”
此言方出,又一道气息翻涌而出——那是凛冽寒风中腌菜坛口溢出的发酵之香,夹杂着泥土与陈盐的气息。
梁封笔正欲将手中另一册伪典投入火中,手却忽然剧烈一抖,铁剪“当啷”坠地,砸在青砖上发出刺耳回响。
他低头看去,掌心冷汗涔涔,而那纸上墨书“乱礼该诛”四字,竟如活虫般扭曲蠕动,继而溃散成灰,仿佛被无形之物啃噬殆尽。
他踉跄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喉头滚动,却发不出半句言语。
严礼翁见状怒喝:“妖术!这是惑众之术!”他提笔欲批“此典当废”,可笔尖刚触纸面,殷红血珠竟从笔管渗出,顺着黄绢迅速晕染开来。
未等他反应,整张纸忽地焦黄卷曲,边缘如遭烈焰舔舐,自行起皱、碳化,最终化作一片枯烬飘落阶前。
玉笏脱手坠地,裂开一道细纹,清脆声响惊破满殿死寂。
苏晏清静静看着这一切,眸光沉静如古井。
她缓缓合上《膳典》,将其轻轻置于鼎口之上,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
“诸公所惧者,非民味入庙,而是民心有声。可这声音,先帝早已听过。”
她抬手,指向遗灶壁上那行尘封多年的刻字——“味非囚,乃渡”。
老鼎判浑身剧震,双膝一软,猛然跪倒在地。
他颤抖着点燃灶火,火光跃起刹那,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那斑驳石壁之上,竟凭空浮现一行行新迹:江南蚕豆粥、北地酸菜羹、边关冻土豆、岭南鱼生饭……每一道名字都似由千人共书,笔画间带着温热呼吸般的痕迹,熠熠生辉。
更令人骇然的是,鼎中尚未燃尽的伪典灰烬,竟在火焰余温中缓缓凝聚,结成一方焦黑印玺,轮廓分明,隐约可见一个“民”字深嵌其中,仿佛天地共证,不可磨灭。
风止,香散,钟鼓未响,而人心已撼。
苏晏清立于鼎前,素衣染火影,宛如执笔天地之间的史官。
她未再多言,只轻轻抚过金锅,转身离去。
身后,太庙灯火通明,无人敢动,亦无人敢语。
而那口金锅,仍微微发烫,似在等待下一个子时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