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退反进,反手一转金锅,锅底裂纹对准火心——那绿意竟如活脉般微微搏动,吸火纳焰,将扰心之气尽数吞入,转而化作一股温流,反哺她的“味温共感”。
她声愈清越,字字如钉:“铁骨饼——边关雪夜,将士以雪和面,铁盔为锅,三日无粮,一口饼碎,胜过千金。”
鼎中雾气骤变,由乳白转为焦褐,一股粗粝而坚韧的麦香冲天而起,带着铁锈与寒霜的味道,仿佛千里之外的北境风雪,正扑面而来。
百官之中,已有数人呼吸急促,有人下意识摸向腰间佩刀,有人闭目咬唇,似在压制某种汹涌的情绪。
严礼翁脸色铁青,玉笏紧握,指节发白。
他想斥责,想怒喝,可话到嘴边,却被那气味堵了回去——他竟闻到了自己早夭幼子临终前,含糊喊出的那句“爹,我想吃您带回的军营饼”……
苏晏清立于鼎前,血泪交融,却唇角微扬。
而此刻,鼎中再变——鼎中再变。
北地冻土上粗粝的薯香率先腾起,带着泥土与霜根的苦涩,如寒风刮过唇齿;紧接着是边关军营里腌菜的酸涩味,经年不见油水的咸菜疙瘩在陶罐中发酵出刺鼻的气息,却偏偏勾得人喉头发紧——那是千万戍卒在风雪夜里唯一能攥在手里的“滋味”。
旋即,腊八粥的甜糯自鼎心升腾,红枣、桂圆、小米、杂豆在铁锅里咕嘟作响,热汽扑面,仿佛寒冬清晨灶台边围坐的一家人,哪怕衣衫褴褛,也要为孩子多添一勺稠的。
最后,战地炊饼的焦香压过一切。
那不是美味,而是炭火舔舐铁盔边缘时糊了的面渣,混着沙砾与血锈的气息,干硬如石,却曾是一个士兵活下来的全部希望。
千味交织,万灶同燃。
百官初尚强忍,挺直脊背,目视前方,试图以礼法规训压制心头翻涌的情绪。
可气味直入肺腑,撬开心门——有人忽然想起幼时家贫,母亲将米缸底扫净熬成薄汤;有人忆起流放途中,妻子用最后半袋面蒸了两个窝头塞进包袱;更有老将军低垂下头,肩头微颤,他分明看见自己阵亡长子临终前,嘴唇开裂,喃喃念着“娘做的葱花饼”……
严礼翁怒极欲动,袖中笔管已被掌心汗水浸透。
他猛地抽出玉笔,蘸墨欲批《民食卷》为“伪典”,斥其“妄托悲情,惑乱朝纲”。
可笔尖刚触纸面,脑中骤然炸响一声稚嫩哭喊:“爹!我饿……”
那是五十年前,他还是庶子时,在父亲书房外偷食仆人倒掉的残羹冷炙。
被发现后,鞭三十,血染青砖。
昏沉之际,老婢偷偷塞来一块凉透的杂粮饼,哆嗦着说:“少爷,趁热……”
那一口从未真正咽下的“热”,此刻竟从鼎中飘了出来。
笔尖顿住,继而剧烈一抖,划破宣纸,也刺破指尖。
鲜血滴落,墨迹瞬间溃散如泪痕斑斑。
他踉跄后退一步,玉笏撞上石阶,发出沉闷一响,几乎脱手坠地。
苏晏清始终立于鼎前,未发一言。
她已无需言语。
金锅在她掌心轻震,锅底裂纹中的绿意如活脉搏动,层层蔓延,似有无数细密文字正从灰烬深处自行生长,顺着火势攀爬而出——那是被焚的记忆,是被掩的真相,是百姓舌尖上的千年悲欢,如今借这一炉真火,重见天日。
鼎中香气不散,反凝成一道乳白雾龙,盘旋而上,绕殿三匝,所过之处,群臣无不低头避视,似不敢直面这来自民间的浩荡魂魄。
最终,雾气落于御座之前,化作一碗虚影热粥,米粒晶莹,热汽袅袅,静置于皇帝案头。
皇帝久久凝视,忽而抬手,取下御膳中一箸白米,投入鼎火。
“轰”地一声轻响,火星四溅。
“朕幼居冷宫,饥寒交迫,若无老婢每夜偷送一碗糙米粥,焉有今日?”他声音低缓,却字字千钧,“此味非僭越,乃归本。”
话音落下,严礼翁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地,高举玉笏过顶,声如枯井:“臣……请罪。”
百官俯首,无人敢应。
苏晏清却未看胜利,亦未望帝颜。
她只望着鼎火深处,望着那团仍在跳动的赤焰,低语如风:“这才刚开始。”
火光映照她眼角未干的血痕,也照亮锅底悄然蔓延的绿网——仿佛有无数名字、无数灶台、无数未曾写下的人间故事,正在灰烬之中,缓缓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