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我念的不是菜(2 / 2)

记忆如刀,猝然剖开尘封多年的暗匣——寒冬腊月,雪压茅屋,他蜷缩在角落发抖。

母亲捧着一碗灰黑色的糠糊,笑着吹凉,哄他说:“乖,这是白米粥,最香的。”

他曾信以为真,直到多年后才知,那是全家最后一口粮食。

可那时,他已经忘了那味道。

火把从他指间滑落,在青石上滚出一串火星,终归熄灭。

他默默蹲下,将陶铃埋入台基之下,覆土掩实,仿佛埋葬一段不敢承认的软弱。

翌日清晨,苏晏清缓步登上诵味台。

阳光洒落,昨夜童声犹在耳畔,可她却察觉一丝异样——声振之力,比往日弱了三分。

仿佛共鸣的根基,被人悄然截断。

她蹙眉环顾,目光最终落在台角微微松动的泥土上。

她不动声色,只召小诵味来,吩咐道:“今日起,每日率童诵百遍,不可间断。”

而后,她转身回阁,取出新录的十味佳肴手稿,沉吟片刻,唤人取来十块青石。

刀锋落处,石屑纷飞。

她要刻碑。

苏晏清立于晨雾之中,指尖抚过碑林间最北的一块青石。

风自城南来,穿坊过巷,掠过十座静默的石碑,发出极细微的呜咽之声,如同有人在夜深处低语家常。

她闭目凝神,耳廓微动——那声音并非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共鸣,如丝如缕,缠绕着菜名与民谣,在空气里轻轻震颤。

她早已察觉昨日童声诵读后的异常:音波之力衰减,节奏错乱,仿佛有一只无形之手掐住了声音的咽喉。

循迹追查至诵味台下,她在松动的泥土中掘出那只陶铃。

铃身冰凉,刻满菜名,内壁却残留一丝极淡的火灼气息——是梁火蚀卷的手笔无疑。

他埋怨于此,既不愿毁它,又不敢留它,终究是心有挣扎。

可这铃一埋,声脉即断。

苏晏清握紧陶铃,指节泛白。

她忽然明白,墨镬会已非铁板一块。

焦笔生下令焚典,是为了“归真”;梁火蚀卷欲焚音匣却终弃火,是因为记忆不可斩尽。

而今百姓口传、孩童齐诵、盲者忆味,皆成新典之基——他们怕的不是味道重现,而是人心被唤醒。

于是她不再录方,不再着法。

她将新得的十味——“槐花饭”“战地炊饼”“腊八粥”“春韭蛋羹”……一一镌刻于青石之上,立于京城十坊人烟稠密处。

不书材料,不论火候,唯留菜名与一句民间谣谚:“走了也别忘了家”“饿不死的炊饼,冻不僵的心”“一锅热粥,胜过千言问候”。

起初百姓驻足不解:“这是告示?还是碑文?”孩童嬉闹攀爬,老者摇头笑叹,官府亦未加理会——不过是些无用之字罢了。

可到了深夜,风起时分,奇迹悄然浮现。

有卖炭翁夜归路过东市碑前,忽闻风穿碑隙,发出幽微吟唱:“腌冬瓜,晒秋椒……”声若母语,竟与亡妻生前所哼小调一般无二。

他怔立良久,忽跪地痛哭,喃喃道:“我记起来了……那年她病重,还惦记着给我做一坛脆瓜。”

又有戍边老兵宿于西坊客栈,梦中听见风鸣似儿时村口诵谣,惊醒出门,见月光下石碑影长如故人身影。

“战地炊饼,三合面,一把盐……”他颤抖着伸手触碑,仿佛摸到了三十年前雪夜里战友递来的半块干饼,热泪纵横。

消息渐传,百姓始信此碑通灵。

那一夜,焦笔生悄然潜入南坊碑林。

黑袍裹身,面容隐于斗篷之下。

他本欲以秘火焚碑,断此“乱心之源”。

可当他走近第一块刻着“槐花饭”的石碑时,一名盲童正以掌心缓缓摩挲其上刻痕,口中轻诵:“春寒未尽,蒸一碗,洒几瓣新鲜槐蕊……”

焦笔生脚步顿住。

刹那间,一股清甜自心头泛起,毫无预兆地漫过喉舌——那是幼年春日,母亲挽袖蒸饭,掀盖时热气扑面,夹杂着野花蜜香的记忆。

他已经三十年未曾想起,甚至以为从未存在。

他的手僵在半空,火折子熄灭在掌心。

最终,他缓缓跪下,从怀中取出一卷用油布包裹的残稿——那是他私藏未焚的《膳典》孤本残页,边角焦黑,字迹斑驳。

他将其轻轻置于碑前,似献祭,又似归还。

远处暗影中,苏晏清静静伫立,目睹全程。

她没有现身,只是望着那佝偻远去的背影,低声呢喃:

“你烧书,是为护味;我立碑,是为还味。我们……其实要的是一样的东西。”

她转身离去,手中紧握金锅。

锅底裂纹深处,一抹极淡的绿意正悄然蔓延,像是灰烬之下,有什么正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