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火焚尽太医院偏院的第三日,京城下了场透骨冷雨。
苏晏清立于城南“辨味学堂”的檐下,手中捧着一只白瓷碗,碗中清水澄澈,无色无香。
这是她命人从七处蜂房取来原蜜,经九道蒸馏法洗去糖分、仅留《蜂心律》振动残迹的“无味蜜”。
百姓围在门外,撑伞观望,窃笑四起。
“这算哪门子事?拿水骗人?”
“听说是御膳传人办的‘开窍课’,莫不是读书读傻了?”
孩童蹦跳着抢过一碗,仰头喝下,笑得天真:“没味道!像洗锅水!”
笑声未落,那孩子忽然脸色发白,扶墙干呕。
一位老妇人捧碗啜饮,起初不以为意,片刻后双目失焦,喃喃自语:“我……我对不起我儿……当年不该夺他婚书……”声音越说越低,竟跪地叩首不止。
人群骚动起来。
有人头晕跌坐,有人捂心蜷缩,唯有几位常年抄经的盲僧与苦修净士面色如常,反倒闭目似有所悟。
陈录心蹲在角落,笔走龙蛇,将百人反应一一记下,绘成一幅《蜜律伤谱》。
图上以朱砂标出神乱区域,墨线勾连体质共性——聋哑者无感,体弱者昏聩,唯意志坚韧、心志清明之人,反觉脑中滞塞稍通,如雾散天明。
苏晏清接过图卷,指尖缓缓抚过那些触目惊心的数据,唇角却扬起一丝冷意。
“他挑的不是药,是人心弱点。”她轻声道,“甘苦子要的从来不是杀人,而是让天下人在‘甜’中自审、自罚、自毁。一勺蜜,胜过千军万马。”
她抬眸望向北方。
药膳监高墙森然,檐角铜铃随风轻响,仿佛也在应和那无形的《蜂心律》。
当夜更深露重,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悄然停在苏府后巷。
车帘掀开,一名枯瘦老者弯腰而出,披着斗篷,面容隐在阴影里。
守门侍从欲阻,却被他掏出一枚刻有“膳狱史掾”字样的铜牌震住。
陈膳狱,先帝旧臣,三十年来默默私录宫中饮食异案,被称为“舌尖上的史官”。
他踏入厅堂,未坐,未饮,只从怀中取出一本焦边残册,封皮已朽,上书三字:《膳狱残录》。
“三名谏臣,同夜暴毙。”他声音沙哑如磨石,“尸身无毒痕,脉象无郁结,唯胃中有‘甘露羹’残渣。太医署判为‘心疾猝发’,可我知道……他们是被‘甜’诛了心。”
苏晏清翻开残录,纸页脆黄,字迹斑驳。
至末页,一行蝇头小楷跃入眼帘:
“蜂心律可乱神,唯‘反律汤’可解——需以苦竹引,寒泉煮,三沸断音。”
她的手指猛地一顿。
苦竹?
祖父临终前曾握她手,低语一句:“若遇心魔扰神之症,可用苦竹镇之。”她当时不解其意,遍查典籍亦无记载。
原来……那不是药方,是密码。
“您可知何处产此苦竹?”她问。
陈膳狱摇头:“但据闻,先帝年间有一老蜂判,掌御蜂使,通晓蜂律本源。后因泄露禁术,贬为庶民,不知所踪。”
苏晏清闭目沉思。
忽而睁眼,唤来阿剖源:“备车,去西市浆坊街。”
三更天,陋巷深处,一间破棚支着一口锈锅,熬着浊浆卖与挑夫苦力。
炉火微弱,老人蜷坐角落,须发灰白,眼神浑浊,正是昔日御蜂使之首——老蜂判。
苏晏清走入时,他眼皮都不抬。
“我不识贵人,也不懂什么规律。”
她不答,只取出金锅,舀一瓢井水,投入几片干枯竹叶——那是她多方搜寻所得的山阴苦竹。
锅底燃起文火,水渐沸,汤色由清转褐。
就在第三沸将起之际,奇异之事发生:锅中水面微颤,竟泛出细微嗡鸣,如同蜂群低语,回旋往复,正合《蜂心律》节拍!
老蜂判猛然抬头,死寂多年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听见了?”
苏晏清点头:“这不是汤声,是律返。苦竹引律,寒泉载音——您写的‘反律汤’,不是解药,是共鸣器。”
老人浑身颤抖,良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甘苦子的师父……就是因我教他这一式,才被凌迟处死。他们怕的不是毒,是有人能听见‘律’本身。”
他缓缓起身,从灶底挖出一块陶片,上刻三行符纹般的古字。
“非汤可解,需以‘无声火’蒸蜜,破其振频。”他低声说,“炭火覆沙,无焰无响,方可炼出‘静波蜜’。一旦成功,《蜂心律》便如琴弦断音,再不能侵人心神。”
苏晏清接过陶片,指腹摩挲其上裂纹,仿佛触摸到百年冤魂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