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块封石移开,扑面而来的是海风般的咸香——纯粹、凛冽、久违的人间至味。
地窖之内,数百陶瓮整齐排列,每瓮封泥完整,上书“古井海盐,承平三年储”。
苏晏清走近一瓮,拂去尘灰,揭开封口,取微量盐粒置于金锅边缘。
刹那间,味脉贯通。
她闭目,心神沉入那一缕咸流之中——
咸味如脉动,顺着看不见的暗渠北行,穿州过府,流入私市高价摊档;再经“通济行”商队转运边关,换取铁器药材,回流权门府库……
睁开眼时,她眸光如刃,映着油灯跳动的火芯。
“不是缺盐。”她低声说,声音不大,却似惊雷滚过众人耳畔,“是有人把盐,变成了权钱走道。”苏晏清回到府中时,天光已微明,檐角滴水声断续如残更。
她扶着门框缓步走入书房,指尖尚染着地窖陶瓮的冷尘与海盐的余腥。
金锅被置于案首,裂纹间那一缕咸气仍未散尽,仿佛还回荡着地下盐窖的呼吸。
她未换衣,未饮茶,只命人取来七张素绢、朱砂墨锭与特制防潮漆纸。
阿味总欲劝,却被她抬手止住。
“此策若待奏准再行,等来的不是恩旨,是封口令。”她的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盐路断一日,百姓就多一日吃砂。活路不等人,规矩我来破。”
烛火摇曳,映得她侧脸轮廓锋利如刀裁。
笔尖落纸,不写“臣启”,不称“伏惟”,径直以“民本三策”为题,开宗明义:
立民灶——许百家联户设灶,凭官引采卤晒煎,灶号入册,产盐自销;官府不得擅禁,亦不得强征“空灶税”。
立盐碑——每州城门侧立青石巨碑,刻《盐流图志》,详录盐源出处、转运节点、市价浮动;百姓可按灶号追溯盐来路,疑砂可举证查验。
立味源考——自州县至户部盐司,官吏年终考绩增“民盐可辨率”一项:随机取辖内十户炊食,能准确判别真盐与伪砂者,方为合格;三载不合格者,罢职查办。
她一边疾书,一边在脑中推演各方反应:户部必怒其越权,盐铁监定斥其乱制,世家商贾更将视之为割肉剜骨。
但正因如此,才必须抢在朝堂合谋之前,把这把火点起来。
写毕,她亲手将七份策文用蜡封缄,交予陈录心:“明日辰时,七州城门,当众宣读。”
陈录心双手接过,指尖发颤:“你……你不奏天子?这可是逾制!轻则夺职,重则……构逆!”
苏晏清望着窗外初露的曦光,嘴角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制度是为人立的,不是为困人的。若等朝会上奏、三省议驳、天子批红,黄花菜都凉了。百姓的活路,等不了那些慢火细炖的章程。”
她顿了顿,目光沉静如古井:“况且——我不是在求谁恩准,是在还债。我祖父曾掌御膳,天下之味皆经其手;今日我以味为政,若连一口干净的盐都护不住,有何颜面称‘味枢’?”
陈录心怔住,眼中渐渐泛起泪光。
她忽然明白,这一策不是政令,是一纸血书。
次日清晨,七州城门下,晨雾未散。
陈录心立于临时搭起的木台之上,手捧策文,声音清亮如钟:“今有《盐源三立策》,为民请命,为灶正名——”
百姓初时寂静,继而骚动。
有人认出“民灶”二字,猛然跪地叩首;有老妪抱着空盐罐痛哭失声;一队边州挑夫放下担子,齐齐解下腰间布包,露出里面灰褐色的“砂盐”,当众砸地示冤。
忽有一老妇颤巍巍上前,捧一碗浑浊汤水:“姑娘,这……这是我孙儿昨儿喝的盐汤,您说能查?那……能查吗?”
陈录心接过碗,取出随身携带的米汤试剂,缓缓倾入——片刻后,汤色转黄,细小黑砂如星点浮现。
“果然是假!”人群骤然炸开,“我们要查!要查我们的盐从哪来!谁换了我们的真味!”
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废灶遗址,苏晏清独自立于焦黑灶台前,亲手点燃炭火,架起金锅,倒入第一勺由新登记民灶送来的粗盐水。
锅未沸,蒸汽氤氲扑面。
她凝神屏息,喉间忽觉一缕极淡、极微的咸意悄然渗出——像是久旱龟裂的土地,终于触到了第一滴雨水。
她怔住。
不是身体复原了味觉,她清楚得很——那是心,在先于舌头尝到了希望。
同一时刻,深山道观之中,白灶公静坐炉前,玉盐匙轻搅香灰。
密报呈上,他只听一句“七州立碑”,便缓缓起身,将手中一盏纯净海盐尽数倾入烈焰。
火光腾起,映着他半边冰冷的脸。
“她要立碑?”他低语,声如寒刃刮石,“好……我便让她碑下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