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火不灼人,反似能熨帖肺腑,连萧决都不由自主向前半步,第一次觉得腹中空荡之处,竟有了微微蠕动的暖意。
金镬侍率礼官十余人疾步而至,皆着祭服,手持香烛。
他望见那蓝火,老泪纵横,颤声高呼:
“太庙今夜不祭君,祭民!”
众人齐跪,三拜九叩,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蓝火静静燃烧,映着每个人的影子,也映着明日将临的风雨。
而在京城各巷深处,已有百姓悄然取出尘封的碗筷,擦拭干净,藏于怀中。
他们不说一句话,却已准备赴一场千年未有的宴。
夜露浸阶,万籁俱寂,唯有苏府小院中那一簇幽蓝火焰,静静燃烧,如星火不灭。
百姓自京城四面八方悄然汇聚,无召而至,无人驱使,只因心中那一念——要与她同食一碗粥。
“无相宴”开席了。
没有华筵九鼎,没有金樽玉箸。
众人席地而坐,自怀中取出擦拭得发亮的粗瓷碗、旧木筷,甚至铁皮勺、竹筒杯,一一摆于膝前。
金镬侍以古礼执杓,从那口覆于心引火之上的金锅中,缓缓舀出第一勺混粮粥——北地小米、江南粳米、西陵杂麦、南兖薯粉,融于一体,色泽浑浊,却热气腾腾,香气如丝,缠绕着人心最深处的记忆。
有人刚尝一口,便泪如雨下。
“是娘煮的腊八粥……”一个老农喃喃,“那年大雪封山,她熬了一夜,就为让我多活一天。”
年轻妇人捧碗颤抖:“这味道……像极了我阿弟临终前喝的最后一口米汤。”她曾卖身换粮,却仍未能救回饿病交加的弟弟。
一位致仕老尚书跪坐在角落,平生只为帝王尝膳,此刻捧碗在手,指节泛白。
他闭目轻啜,忽然双膝一软,重重磕在地上,老泪纵横:“我这一生,尝过御膳三百味,珍馐五千品……可从未尝过‘自己’的味道。今夜,我为自己尝一次。”
人群静默,唯有啜饮声此起彼伏,像是大地在低语,饥肠在回应。
萧决立于院外树影之下,手中捧着一碗粥,却迟迟未饮。
他看着苏晏清坐在灶边,发丝微乱,衣袖沾灰,却眉目沉静,仿佛不是在施粥,而是在祭天、祭地、祭民心。
他喉头滚动,十年来第一次,胃里不再是冰冷的空洞。
她走来,脚步很轻,停在他面前。
“这碗,”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入耳,“没有毒,只有命。”
他望着她。
那双眼,映着蓝火,也映着他自己——那个被权谋吞噬、被往事冻结的男人。
他仰头,一饮而尽。
刹那间,咸味如针刺破舌根,苦意自喉底翻涌,而后是谷物焦香、烟火暖息,纷至沓来。
他身体剧震,几乎踉跄后退——那是他失去的味觉,回来了。
不是因为药,不是因为术,而是因为这一碗,盛的是千万人的“生”,是他早已遗忘的“人间”。
风起,残灶青烟袅袅升起,随夜气盘旋而上,竟不散去,反如一线细龙,穿庭越巷,直扑皇城政事堂方向。
此时,急鼓三声,传令太监飞马而来:“陛下急召苏博士,政事堂议事!”
苏晏清抹去唇边米粒,整衣起身。
萧决拦在她身前,目光深沉:“皇帝问:你若为相,第一道政令为何?”
她未答,只回头望向那口仍在沸腾的金锅,火光映在她眼中,如星河倒悬。
“开‘惠民灶’。”她声音平静,却重若千钧,“让每个饿过的人,都能端上金碗——不是赏赐,是权利。”
萧决凝视她良久,终是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卷密报,递予她手:“民味察访司最新奏本——北地孩童饱食率,已达七成。”
她展开卷轴,指尖微颤。
这不是数字,是无数母亲不再剜心的眼神,是村塾里终于能专心读书的童声朗读。
风再起,残灶青烟再度升腾,这一次,竟笔直如线,穿云破雾,悄然没入政事堂敞开的窗棂。
而宫中,御案之上,那道迟疑半月的封相诏书,朱笔终于落下,印泥鲜红如血。
夜将尽,天未明。
可就在诏书落印次日,苏晏清尚未踏足政事堂之时,江南八百里加急驿马已破关而入,马蹄溅血,信封装着一道令人窒息的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