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清独坐屋角,指节微颤。
她听见了城中的鼓声、谣曲、哭泣,也知自己已成为风暴中心。
但她更清楚,真正的火种不在锅中,而在人心里。
门外落叶轻响。
梁守火悄然推门而入,蓑衣带露,神色凝重。
他递来一包油纸裹物,低声说:“这是‘心引火’种,祖父当年藏下的最后一点火脉。他说……只要还有人愿尝苦,愿记痛,火就不会灭。”
苏晏清接过,触手微温。
她闭目片刻,忽咬破指尖,将一滴血落入掌心灰烬,轻轻揉入陶罐之中。
窗外,启明星依旧高悬。第237章 七灶燃烟
夜风穿林,旧膳坊的残檐在月色下投出斑驳影迹。
苏晏清盘膝而坐,面前是七只粗陶罐,形制简朴,却一一以红绳封口,泥印压着她指尖血混入的灰烬。
那灰不是寻常草木余烬,而是金锅焚毁时落下的焦屑,掺着《味政十策》手稿的墨痕,更裹着无数灾民咽下的土、北境将士嚼过的革——它无毒,却比砒霜更刺心;它不烫,却足以灼穿谎言织就的锦绣朝堂。
梁守火立于门侧,蓑衣未解,目光落在她微颤的手上。
“你本不必亲自动手。”他说,“这血……伤已入肺腑。”
苏晏清抬眸,唇角极轻地一弯,像雪后初融的一线春水。
“若我不流这一滴血,谁还会信,有人真愿为‘记得’二字付出代价?”她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祖父临终前说:‘火种不在灶中,在人心里。可人心易冷,需有人先燃自己,才能引他人拾柴。’”
她顿了顿,望向京城方向。
那里灯火如星,层层叠叠围成一道金铁高墙,将百姓的哭声挡在外头。
可如今,墙外已起风了。
阿烬传跪在她面前,披麻依旧未卸,肩头还沾着昨夜奔走的霜尘。
他接过七只陶罐,如同接下七道命符。
“七州首府,各设一灶。”苏晏清缓缓道,“不求人信我,不求人拥我,只求人记得——他们曾饿过,亲人曾饿死,而官报丰年时,碗里只有树皮和灰。”
阿烬传叩首至地,三响沉闷如鼓点敲在人心。
起身时,眼中已有泪光,却不悲,而是燃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烈意。
他转身离去,脚步坚定,踏碎林间薄霜,背影没入黑暗,仿佛携七簇火星奔赴荒原。
屋内重归寂静。
苏晏清缓缓闭目,指节抵住心口。
一阵剧痛自肺腑深处蔓延开来,像是有无数细针在五脏六腑间穿刺。
她咬牙忍耐,冷汗浸透里衣。
这是连日以“味联”操控人心所结的反噬——每一次借食物唤醒记忆,皆是以自身精气神为引,牵动千万人心绪共鸣。
她非神,血肉之躯,如何扛得起这般山海般的情绪洪流?
但她不能倒。
咳声骤起,撕裂夜寂。
她偏过头,一口鲜血吐在掌心,猩红触目。
可奇异的是,那血中竟泛出淡淡米香,似陈年粥糜熬化后的温润气息,缠绕不去。
她怔住。
随即苦笑:“原来连我的血,也开始记住饿的味道了。”
窗外,启明星渐隐,天边泛出青白。
第一缕晨光穿过破瓦,落在空荡的灶台之上——那灶冷了多年,此刻却仿佛有无形之火在其中跳动。
七日后。
七州密报接连飞至:
东楚州,灰粥摊前万人空巷,老妪捧碗痛哭,言其夫饿毙于丰年税吏催粮之夜;
西陵府,一县令尝罢灰粥,当众脱去官袍,长跪于衙前:“吾食禄三十年,不知民饥至此。”次日辞官返乡,开仓赈灾;
北昭道,戍边军卒列队而来,每人取一碗,默然饮尽,而后齐声呼号:“愿战死沙场,不再听家中啃骨声!”
萧决将密报汇成一卷,呈于御前。
“民非乱,而君如盲。”他跪地,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千钧。
皇帝怒极,摔杯于地:“一锅灰,竟敢撼龙柱?!”
殿中群臣屏息。
萧决却未伏首,反而昂然直视龙颜:“陛下,龙柱之所以立,因有万民为基。若此基已朽,柱愈高,则倾覆愈速。若此灰能醒君,臣愿共担‘撼柱’之罪。”
风自殿外涌入,吹动垂帘。
遥远东门,一缕青烟袅袅升起,笔直升腾,直入云霄。
无人点燃,却久不散去,宛如悬于金锅之上的冷月,又似一柱不灭的香——祭亡者,也祭那些终于敢开口说“我饿过”的活人。
而在京畿最幽暗的小巷深处,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正悄然推开柴门。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拄杖而行,官服褪色,腰牌蒙尘。
他一步步走向街角那口残灶,双膝缓缓屈下——
他的嘴唇颤抖着,喃喃:“让我……尝一勺最苦的。”